「皮蛋滑肉粥,鐵板豆腐,清炒空心菜。」玉翡數給她听。以潔微微笑了。
「既然有這些好東西,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吃飯呢?」她問,說話的語氣這會子已經完全回復正常了。
「因為那樣的話,那些好東西就可以讓我一個人獨吞了。」
以潔橫了她一眼,虛空對著她打了一記。回過頭來她瞧了伯伯一眼,慢慢將手上的紙條收進襯衫口袋之中,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小潔?」何媽看她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地問︰「在想什麼?,青菜都給你夾到鼻子里去了!」
「我……」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真想將伯伯方才告訴她的事拿出來和何媽作個印證,但是話到喉頭便又滑回去了。不,何媽不會知道的。這種事說來徒亂人意而已。我必須自己決定要做些什麼,以及——應該怎麼做︰「我在想……今天下午回台北去。」
「什麼?」何媽驚得差點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這麼快?先生知道嗎?」
「別擔心,何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溫和地說︰「我決定搬回家來住了。但是台北那方面的事要處理清楚也得一段時間不是?所以我想越早回去越好。」
「阿彌陀佛,原來是這樣!」何媽松了一口大氣,方才繃得死的臉上立時滿是笑容︰「你也真是的,把話說清楚嘛,這樣嚇我這個老太婆!走了一個平——」
何媽的話聲是硬生生讓她自己給切斷的,餐桌上一時間一片沉寂。以潔輕嘆一聲,問道︰「何媽,大哥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啊?」
「要知道的話就好!」何媽嘆氣︰「先生病成這樣,也沒個地方通知他……唉,」何媽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仍然只是又長長地「唉」了一聲。
返回台北的路上,何媽那充滿了同情的嘆息聲一直在以潔的腦中盤桓不去。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以潔看得出何媽對大哥是滿懷憐惜的。這個反應和小扮並不相同。而她在捷鐵做事的那短短兩個月里,偶然間捕捉到的一些閑言閑語,也和何媽的反應大不相同。自己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一無所知,但就她所听到的話來判斷,大哥的離去是由于大嫂的死亡,而大嫂的死亡則全都該歸咎于大哥……
悲劇發生的時候,她正遠在中部求學,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一無所知;而,在她有機會向大哥表示她的吊惜之意以前,大哥已經悄沒聲息地離開了陸家。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聞因此越演越烈,有許多根本是捕風捉影的,渲染得比荒唐還要荒唐。什麼大哥有性虐待的偏好啦,什麼大哥妒嫉心奇重、半步也不許大嫂出門啦,什麼大哥在外拈花惹草、把野女人都給帶回家來啦……無論內容是那一種,有一項罪名總之是已經坐實了的︰
孫家琪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子,硬是讓她先生給逼得自殺了!
說老實話,這些傳言以潔連半句也不相信。大哥那麼溫柔寬厚的人會這樣去對待他傾心深愛的妻子?便殺了她的頭她也無法想像。足足有一年之久,她一直相信那場悲劇是完全的意外。如果不是大哥走得太絕決,絕決到超出一個傷心人所應該有的反應,如果不是流言來得太荒誕,荒誕得完全月兌離了常軌!她是壓根兒不會去懷疑︰這樁事情背後還隱藏著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什麼。畢竟全台灣每天都要發生多少交通事故,家琪因車禍而死又有什麼奇怪了?只除了她死的時候還如此的年輕,如此的美麗,並且還懷著一個已經要足月了的胎兒。
然而,就算這椿悲劇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五年了,難道不該是深自檢點、揮別過往的時候了麼?僅止是如此一味地自我放逐,天涯浪跡,大哥啊,以潔無聲地說︰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得回你心靈的平靜。
回家來罷,請你!
回到台北之後,她給所有的報社都打了電話。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的。為了以潔提出的辭呈,她所屬的企畫部一時間鬧得人仰馬翻。光是工作上的交接和新人的訓練就已經鬧得焦頭爛額了,更何況她還得設法將未到期的套房轉租出去。該打包的要打包,該送人的要送人……所有這一切工作,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來完成,還得應付一大堆的餞別會!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是︰伯伯的病況日有起色。她打長途電話回家問安的時候,老人已經能夠和她閑聊幾句,有時還能開她的玩笑了。
只不過,大哥仍然半點消息也沒有。
返鄉當天的早上,以潔一面搬行李,一面莫名其所以地近鄉情怯起來。要做的事有那麼多呵,可想而知的是,阻力也會一樣地多。小扮絕不會同意我打算推行的改變的,就算我告訴他說︰這是伯伯的意思,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分別。而我又不希望伯伯因此而和小扮起沖突。他老人家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呵!這根棒子其實交給大哥是最合適不過了,只是……而今的他究竟在哪里呢?我在全省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那麼大的廣告,他不可能看不到的!除非……
除非他死了,或者是不在台灣了!
這個念頭閃電一樣地擊中了以潔的胸膛,使她一時間氣悶得幾幾乎無法呼吸。以潔堅決地甩了甩頭顱,不相信老天會那麼殘忍。不,大哥不會有事的。只不過……只不過他如果出了國呢?
一直到車子駛到了家門前面,以潔還在思索著這個難題。
先上伯伯房里去打了個招呼,閑聊幾句之後,以潔回到了自己房里。搬家公司的人已經先替她將行李給運到了,一屋子堆得亂七八糟地。還好房間夠大,還不致于堆得她沒了落腳的地方。
她的房間確實是夠大的。房間連浴室在內,佔地約莫十三坪。兩個巨大的衣櫃,以潔現在所有的衣服全塞進去了只怕還裝不滿三分之二。陸家家大業大,家里的每一個房間都做成了套房。學生時代是覺得這房間好像太大了些,衣櫃就根本用不到一半;但于今看來,這空間的大小倒正適合。是臥房兼作書房呢,空間配備等好好考量一下才好。
以潔懶懶地伸了個腰。真是累了,休息一會子再來整理罷。何媽說她晚餐過後再來幫自己收拾房間的,自己正好乘這時候作點室內設計。譬如說,自己必須添一個書桌好安置電腦,還得添購一些檔案櫃子……她走到露台上頭去伸張了一下四肢。
以潔的房間在整棟房子的最西邊,正向著花園側翼,兩面采光,從落地窗前的露台上幾乎可以看到大半個花園。左手邊那道花廊上的紅萼珍珠寶蓮開得正好,從旁彎過的石板小徑則通到鏤花的側門。那側門其實是他們平時出入的管道,正門嘛是只有開車出去時才用得著。初夏的黃昏時節,天空上有著十分美麗的霞光。畢竟是家里頭舒服呵,以潔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眸光不經意地掠過門前的馬路。
而後她的視線凝住了。
從道路的另一端,有個男子正朝著這個方向走來。他的衣著很簡單,短袖格子衫加牛仔褲;身上的行李也很簡單,不過是一個中型的棕色箱子。由二樓陽台往下瞧去,那人的眉目五官都無法看得分明;然而那似曾相識的身材骨架,依稀如昨的肢體動作……以潔只覺得自己的心髒越跳越急,幾乎連呼吸都哽住了。而後那人在大門前頭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仰起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