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俠舞其人,美艷絕倫,聰慧無雙,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一不精。而且她猶精于舞,人稱她一舞可傾世,原就是為了要舞出人間至美才降落紅塵的女子。雖是風塵中人,卻出入公侯之門,結交權貴之友,芳名顯赫,天下無人不知。
三年前,天下名士集秦淮,選美女,評佳人。秦淮河秋雨舫的秦莫愁被評為天下第二名妓。
因為有舒俠舞在,秦莫愁無論如何不敢佔第一。
而舒俠舞卻並不是天下第一名妓。
因為沒有人自認有資格來品評她。
不能邀得舒俠舞獻藝彈唱,不敢稱權貴;不曾與舒俠舞談詩唱和,不敢稱名士,這樣一個妓女,早已遠勝普通的名門之女。
舒俠舞並未賣身于人,仍是自由之身,以風塵之態游戲人間,每到一處,便尋當地最大最出名的青樓暫時棲身,而有舒俠舞暫住的青樓也立時身價倍增,客似雲來。
只是今夜,舒俠舞房中的客人卻不是任何權貴富豪名士,而是一個做男裝打扮美若霜雪也冷若霜雪的女子。
她雖冷,舒俠舞卻不冷,非常高興地微笑,非常熱情地倒茶,「我等了你可好一陣子了,總算到了。听說你中了唐門的‘情絲’,怎麼樣,可是無礙了?」
對于舒俠舞滿懷關心的問話絳雪一字不答,抬手把杯中的茶一口飲盡。
舒俠舞揚了揚姣好美麗的眉鋒,又氣又惱,「枉你生得如此模樣,竟是這般俗物,我這可是虎跑泉泡出來的雨前龍井,再配上了我最心愛成窯五彩斗雞缸,誠心誠意拿來招待你。可你這像是品茶嗎?分明是牛飲。你是在哪惹來不痛快了,倒拿我的茶當酒來喝……」
正嗔罵著,忽覺不對,絳雪眼楮望著茶杯,眼神卻不知到了什麼地方,這般神游物外的情形在素來冷靜的絳雪身上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啊。
原是絳雪听見舒俠舞輕罵,耳旁卻不知不覺又響起了宋知秋的聲音——
「還好?喂,這可是最好的竹葉青,為了取到竹子的清氣,我自己親手砍的竹子,在上面鑽孔灌酒,用泥封藏了足一年,才拿出來喝,你就一句還好來打發我?」
一個為著酒,一個為著茶,都惱怒起來,這世上僅有的兩個可以叫自己氣惱萬分,恨不得罵不得,偏又不能不關心的人,原來竟有這般相似之處。
心頭忽又一凜,怎麼了,那個才見過兩次的男人,什麼時候,在我心里有了可以和師姐比肩的地位。
不過……
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
心情變幻起伏,最終微微一笑抬起頭來,卻又看到因她的笑容而震撼莫名,股上神色直如看到怪物一般的舒俠舞。
絳雪在心中嘆一聲,沒有絲毫想要滿足舒俠舞好奇心的熱情,「有什麼事?沒事我走了。」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舒俠舞暗中翻個白眼,不敢追問,只是笑說︰「自然有事,我們又有新的生意了,你那把青霜劍又要染血了。」
「誰?」懶得听她多話,也實在有些害怕被這個才智深不可測的女人在不知不覺中把話套走,直截了當地一句問出來,明顯不欲再听任何廢話。
舒俠舞也收斂了笑意,正色回答︰「兵部侍郎宋遠楓。」伸手將一本書冊遞給絳雪,「這是有關他的資料。此人是寒儒出身,不耐貧苦,初時還只是收取賄賂,後來食髓知味,開始敲詐手下的小闢和百姓,甚至多次陷害忠良,作惡甚多。他的行徑不但令人不齒,就連他的妻兒亦不能忍受,于多年前棄他而去。不過這宋遠楓人雖奸惡,卻有一項好處,就是頗為長情,這些年為官步步高升,貪得的銀子早巳富可敵國,卻並不曾娶過姬妾,都只為了難忘發妻愛子。」
絳雪一邊翻看一邊問︰「他的妻兒呢?」
「不知道,只知道離開他已經有十年了,而且他可能是為了不想勾起傷心事,有意地抹去有關他妻兒的一切資料——到現在為止,我竟還沒查出他妻兒的名字。不過,他本人所作所為,天理不容,人神共憤倒是事實。原本我‘無名’組織也早已盯上他了,可惜他做事太過小心,一點證據也不留,‘無名’組織明明知道他作惡累累,卻無法入他以罪。‘無名’又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肯殺人的組織,所以大家也都在為難之中,這一次有人通過我請托地獄門殺手奪那宋遠楓的性命,我覺得並不違地獄門的宗旨,便代你接下來了。」
絳雪沒有回答,只是細細看手上的資料,即使舒俠舞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也必須親自確認對方確實該殺,才能執劍奪命。
原本微笑的舒俠舞看著絳雪關注的神情,眼神忽然沉重了起來,「其實……」
「什麼?」絳雪眼楮沒有離開手上的資料。
「其實如果自己不喜歡,就不要做了也無妨。殺人並不是叫人愉快的事,即使殺的是十惡之人也不能讓人太開懷。」舒俠舞徐徐說,「我們‘無名’以行俠為宗旨,但盡量不殺人,卻又把殺人的職責推給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不願意,便不要再繼續了。這些年來,地獄門結仇無數,你多次在行動中受傷,有幾次還差點喪命……」
平靜的聲音打斷了舒俠舞的話,「你忘了歷代祖師的志願了?」
「祖師的志願確是以殺止殺,以劍行仁。但是,自己做聖人,不代表別人也要做聖人,後人若是承受不起,也不必太過勉強,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追求。行俠固然是好的,但我們首先是要做個人,然後才能論俠啊。歷代以來,地獄門總是以天下為己任,以無情的方法來訓練救世的英雄這本來就是個笑話。你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不肯憐惜愛護自己,偏要去做什麼俠,這又何苦?」
「我不是俠,我只是殺手。」絳雪神色漠然,根本不為舒俠舞語氣中的關懷和心痛所動。
舒俠舞笑笑搖頭,「你就是這般嘴硬,我也不與你爭,你總是念著師父的救護教養之情,定要繼承他的遺志,但是,人何必非要逆天。數代以來,地獄門日漸凋零,就是因為人人受不了這樣的無情殺戮生涯。到如今地獄門,也就只剩下你這個光桿門主,我雖有監法傳燈之責,卻也並不能完全算門內的人了。」
絳雪忽然站起身,冷冷看著舒俠舞,「若不是你加入了‘無名’拼死不肯接門主之位,師父也不會將重責交給我。」
舒俠舞對她如冰霜般足可將人凍僵的目光視若無睹,只笑說︰「是,我自私膽小,我不敢承受這樣的重任,我沒有信心血腥滿手、罵名滿身還能不改其志。我喜歡做‘無名’的人,行我們當行的俠、幫我們能幫的人,自自然然活在陽光下面,能笑能罵,可哭可唱,做個有血有肉的人,小師妹,是我錯了呢,還是你錯了?」
絳雪眸中冰冷的鋒銳緩和了下來,只是說出來的話卻和舒俠舞的問題完全不同,「何時何地動手?」
舒俠舞輕輕嘆息一聲,欲言又止。
絳雪瞪著她,神色依舊冰冷漠然,「除了殺人,我不會做別的事。」
舒俠舞挫敗地苦笑了一聲,回答了她的問題︰「兩日後,霜降之夜,宋府花園中。」
絳雪沒有開口,仍在靜靜等待下面的補充解釋。
「宋遠楓其人,自知作惡太多,身旁有許多護衛,防範甚嚴。既不肯隨意到處走動,又不肯招陌生人入府,就是府內飲食用的也是銀器,惟一殺他的機會就是霜降之夜,每年的霜降之夜,他都會遣散下人,一個人獨坐花園里,賞月觀花。在這個時候,你的青霜劍就可以輕易地取他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