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為什麼每次母親一回來,佣人就要把她關在房間里,並警告她不能出聲。等到母親又出門後,她才可以自由活動。
苞母親相比較,她的父親好得多了,至少她不必在父親回來時被關在房里。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叫他,偶爾……父親還會抱抱她呢!
馮靖柔從未在她面前講過父母的壞話。
「爸爸為了給你買玩具,工作得好辛苦呢!」
「你的媽媽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你長大後,也會跟她一樣漂亮。」
「他們這麼忙,都是為了愛你呀。」
「媽媽是太忙了,不是不理你。她常常在晚上偷偷看你呢!」
「爸爸說一有時間就要帶你出國去玩喔。」馮靖柔總是如此說。
天真的馮羽桑什麼都相信,或者是說,她願意相信馮靖柔的話,好讓自己釋懷。
馮靖柔一直沒有結婚。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她沒有結婚,是為了小羽桑。可憐的小羽桑父不疼、母不愛、只有姑姑睬。所以,已經訂了婚的馮靖柔,毅然決然地跟未婚夫解除了婚約,打算全心照顧小羽桑,代替董媚芝給她最多的母愛。
除此之外,馮靖柔還保留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一個重大的秘密——
***
夜涼如水。盡避緊閉門窗,開了暖氣,這棟大屋子,仍是寒冷的;異常寒冷。
十一歲的馮羽桑再次從夢中驚醒。房間里一片昏暗,她並不想開燈,因為她早已忘了黑暗的可怕;甚而,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事,在她周遭發生。
案母相互怒罵的吼叫,伴隨著玻璃物品破裂的聲音,大剌剌地傳進她的耳膜,震動著她的听覺。她坐了起來,瑟縮在角落。敏銳的直覺,脆弱的情緒,讓她忍不住顫抖。
隨著門板用力摔上的巨響,她的眼角,也滑下一串淚。她不用看也猜得到,摔上門的是她年輕貌美的母親;因為她听到母親怒罵的吼叫和高跟鞋踩在花崗岩地板上的聲音。
她不知道,父母為什麼能有這麼多的爭執和精力?從她有記憶以來,父母幾乎天天吵、天天罵,用盡全天下最難听的字眼後,有一方會忿忿離去;而那一方,往往是她高貴的母親。
她多希望能夠得到父母的關愛,哪怕是一點點也好。真的,只要一點點就好,可是他們不給,從來不!
她依然記得,母親第一次正眼看她,是在她上學之後,那種眼神,跟姑姑完全不一樣。年紀尚小的她,唯一會的形容詞匯,就是「生氣」——母親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生氣。
十一年,她沒有看見母親對她和顏悅色過,從來沒有。慢慢地,母親的愛對她來說變成一種奢侈,一種嚴重的奢侈。甚至,她已經開始感到沮喪——
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來說,真的很殘忍。
汽車聲由遠而近,終至她家的大院子。一分鐘之後,她听到一聲聲擔心又關愛的呼喚。
「桑桑!桑桑!」
她的房門被打開,乍現的燈光讓她的眼楮感到刺痛。等到她慢慢適應而睜開眼時,一抹熟悉的身影落在她眼前,強忍的情緒終于崩潰,她撲向眼前的人,想尋求一處可以棲息哭泣的天堂。
馮靖柔心疼地摟緊她,讓她在自己的懷里可以完全的哭泣。
她一回到家,就听到佣人淡淡地說先生和太太又吵架了,顯然已經習慣如此的戰亂。細心的她,馬上想到了羽桑。
她揉著羽桑烏柔的發,無比憐惜地︰「桑桑,他們又嚇著你了嗎?你別怕,都是姑姑不好,我不該出去那麼久,還留你一個人在家里。」她的動作溫柔,繼續編她那一百零一個謊言。「你也知道,爸爸媽媽事業都忙,每天要處理好多事情,跟好多客戶吃飯,最近景氣又這麼差,難免影響到情緒,所以,講話就大聲了點。你別擔心,我會勸他們的。」
馮靖柔永遠如此,盡心地替她的哥哥嫂嫂保持他們在女兒心目中的完美形象,盡避她的哥哥嫂嫂從來不曾感激過她。
馮羽桑听了十一年,對馮靖柔的話深信不疑,因為馮靖柔這麼疼她,絕對不可能會騙她。所以,她讓自己做個孝順的乖女兒,在父親節和母親節時,和姑姑一起出門為父母挑禮物,親手繪制卡片。但,隔天總是會在字紙簍里看見她辛苦繪成,而已被撕裂的卡片。但馮靖邦和董媚芝卻不知道,他們在撕裂卡片的同時,也撕裂了羽桑幼小純真的心靈。
「他們每次都這樣,讓我睡不著覺。」羽桑柔弱的聲音緩緩逸出。
馮靖柔一听,更摟緊了懷中的羽桑。「好好好,以後姑姑都陪著你,都不和你分開。」
馮靖柔的承諾,給了她完全的信任,終于,又一次,馮羽桑哭睡在馮靖柔懷里。
但是……第二天,情形仍然沒有改善。
晚餐時,正在吃飯的父親與剛回來的母親見面,又吵了一架。然後,溫吞的父親摔下碗筷,母親奪門而出。
馮羽桑不知哪來的勇氣,追了出去。她拉住董媚芝正在開車門的手——第一次;但她來不及感受,便被董媚芝一手推開。
她不灰心地又拉住董媚芝的手,死命地拉著,深怕又被甩開。
「媽,你不要走好不好?」她流著淚,苦苦哀求。「桑桑很愛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又被董媚芝甩開了,而且力道之大,讓她跌倒在地上。
「賤貨!」董媚芝鄙夷地指著她的鼻子,一個字一個字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不得你馬上死在我面前!」
董媚芝一秒鐘也不願多待地駕著車揚長而去,馮羽桑宛若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完全沒有生氣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門邊的馮靖柔早已泣不成聲。
這一次,馮羽桑沒有哭泣;但她對馮靖柔的話,開始感到懷疑……
馮靖柔沮喪地放下話筒。遲疑了兩秒鐘之後,她決定驅車前往馮羽桑就讀的貴族小學。
半個小時前,她接到他的電話。沒錯,他——薛禾康,她的前未婚夫。
薛禾康,是她這一輩子唯一愛的男人,但在兩人婚期已定後,她卻為了照顧羽桑而親手放棄。
當馮靖柔提出要解除婚約之時,兩人大大地吵了一架,馮靖柔揮淚而去。在事隔多年後的今天,他的一通電話,仍然牽動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然而,就在她準備出門去見他之時,學校打來了一通電話——桑桑出事了!
她還是一如當年,選擇了桑桑。
她匆匆忙忙地來到桑桑的教室,再轉至保健室。
她的桑桑面色慘白地躺在白色床單上,小小的鼻孔上塞著衛生紙,鼻梁上貼著一小袋冰塊。
她握著桑桑的手,等著老師的解釋。
馮羽桑的級任導師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訥訥地說︰「這位是羽桑的音樂老師,趙老師。」她介紹著身旁一臉驚嚇,不比羽桑好到哪里去的年輕女老師。
這時,馮羽桑睜開一雙明眸,看著馮靖柔。馮靖柔不管他什麼罩老師、造老師,她幫桑桑換掉衛生紙。
「桑桑!你能講話嗎?」她輕聲問。
馮羽桑看了看趙老師,點頭。
馮靖柔以幾乎是命令的語氣說︰「趙老師,請你說明桑桑流鼻血的原因。」
趙老師嚇得都快哭出來了,她甫踏出校園,進入這所私立小學任教,當然也不曉得馮羽桑嚇人的家世。
「我……教小朋友唱歌,但是……羽桑她不唱……我很生氣,就打了她。不知道是不是……我出手太重,她血流不止……對不起。」
馮靖柔若有所思。羽桑的級任導師則又開口︰「馮小姐,趙老師她也不是有意的。羽桑她一向文靜乖巧,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