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斑腳水晶杯中盛著琥珀色的佳釀,林子恩端著酒杯佇立在落地窗前,深邃分明的五官投射在光可鑒人的玻璃上,神情莫測高深。
從來沒人能夠看穿他的心思,這個人即使笑意盎然,也不代表他內心感到歡喜,即使濃眉雙皺,也不代表他真有煩惱。
「鈴——鈴——」胡桃木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
他慵懶地坐在深紅色的真皮椅子上,按下通話鍵。
「林律師,羅伯特帶著你要他準備的訴訟資料,在門外等著見你。」
放下高腳水晶杯,他瞄了眼手表,嘴角揚起不齒的弧度,足足兩個小時,簡單的案子要花這麼多時間,又是個吃閑飯的。
「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大門就被人推了開來,機要秘書帶著年輕律師走進來,林子恩眉毛一挑,用眼神示意她先行退出。
「羅伯特你打算怎麼打這宗官司?」一秒鐘也不浪費,他面無表情地詢問年輕律師兩個小時來腦力激蕩的結論。
他的聲音幾乎是才從冰窖里端出來般,凍得人透骨沁涼,羅伯特寒意陡生,「這案子很單純。一名華裔女子在海邊戲水時溺斃,死者父母反對警方解剖女兒的尸體,檢察官卻堅持該州法律規定非自然死亡者,皆需解剖尸體查驗死因,雙方僵持不下。」
「那你打算怎麼辯護?」林子恩隨手翻閱卷宗,隨口而問。
「無巧不巧的,這件案子的承審法官是位華裔女官。」羅伯特難掩喜悅之色,得意揚揚地回答道︰「我決定打種族牌,直接祭出憲法保障種族平等的帝皇條款,檢察官非敗下陣來不可。」
林子恩冷冷一哂,質疑道︰「檢方有現行法當靠山,也沒有任何把柄落在辯方手上,種族牌真這麼好用嗎?你有幾成把握。」
羅伯特振振有辭地回答,「死者的父母認為解剖會妨害死者往生,這在東方思想是很常見的論調,該州法津枉顧不同種族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一味以西方文化為準繩,並不符合憲法保障種族平等的意旨……」
林子恩把卷宗「砰」地一聲闔上,哼地冷笑一聲,「嘿!老兄,你耶魯大學法學院的畢業證書,該不會是買來的吧?」
這句話無異是對羅伯特從能力到人格的全面蔑視。
羅伯特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林律師再大尾,也只是外黃內白的香蕉罷了,憑什麼信口雌黃污蔑人!
羅伯特忿忿然道︰「我是貨真價實的長春藤盟校畢業生,中國人有句話說︰‘士可殺,不可辱。’您應該比我更了解其中的含意。」
你是士嗎?你是豬!
林子恩神色不屑地瞟他一眼,冷冷的說︰「你只看到女法官的黃皮膚,可曾注意到她是第三代移民子孫,自小在美國長大、深受美國文化薰陶、半點東方語言也不會講,尤有甚者,她最恨別人叫她‘香蕉’。」
這番話說得羅伯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言可答,這樣的華裔女法官恨不得像麥可-杰克森一樣,把自己漂成白兮兮的,哪可能打種族牌?他太疏忽了!
「種族牌也不行,那檢方贏定了。」他惶然不知所措。「倒也未必。」林子恩頎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電腦熒幕上出現女法官的資料,巨細靡遺,連小學的成績單都一應俱全。
用筆尖敲著熒幕資料庫中的「宗教」那一欄,林子恩捺著性子分析,「這位華裔女法官篤信天主,她常去禮拜的教會屬于‘基督聖靈降臨教派’,對居于主流地位的‘長老教會’、‘浸信會’來說,這個教派非常極端。」
羅伯特茅塞頓開,興奮地道︰「我懂了!這個小教派長期受到主流教派的打壓,華裔法官對于‘宗教迫害’感同身受,所以我們可以在宗教自由這一點上作文章!」
宗教自由在美國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主張州法律違反憲法保障人民宗教自由的意旨,遠比主張虛無縹緲的種族平等容易,勝算也高。
想通了這一層,他不禁對林子恩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家不過三十幾就升到合伙人的高官厚爵,果然有兩把刷子。
林子恩把厚厚一疊資料砸在下屬的臉上,毫不留情地下令,「把這疊廢物拿回去,狀子全部重新擬過,寫好再送到我辦公室來。」
事以至此,羅伯特只好悲情地收起他苦心準備的「廢物」,臨時前問了句,「林律師,您為什麼要接這個案子呢?」
林子恩充耳不聞,懶都懶得理他。
倒是推門而入的機要秘書代答,「因為律師也有良心,不全是為了錢才接案子。」
笑死人了!誰不知道「宸寰」法律事務所的金字招牌林子恩為求勝訴,什麼卑鄙、骯髒、齷齪、下三濫的手段都玩得出來。
良心?他的良心早被狗啃了吧!羅伯特不以為然地走出去。
「筠姑,我不怕世人訕謗,你又何必替我粉飾?」
林子恩切斷電腦電源,筠姑是長輩,跟她說話時一心兩用,不是林家的規矩。
「小恩,做人要多積些福德,將來才有福報。」林庭筠苦口婆心地勸道。
林子恩不置可否地笑笑,笑容中不見陰冷,反而帶著一股調皮。
筠姑是個克盡職守的好秘書,公私分明,辦公時一概稱他「林律師」,而當她叫他「小恩」時,表示她是以姑姑的身份發言,這時候最好乖乖听訓,否則接下來的疲勞轟炸,滋味可真不好受。
他眨了眨眼,笑道︰「暫且不論動機是好是壞,我這回不收分文替人打官司,也算是做好事,筠姑就別再嘮叨了吧!」
林庭筠一巴掌揮過去,「少跟我打哈哈!」
林子恩敏捷地把脖子向內縮,他有柔道六段以上的實力,這巴掌奈何不了他。
「姑母大人,饒了我吧!」他皮皮地回嘴。
林庭筠不睬他,向前拾起桌上一張照片細看,照片中的女孩笑得明朗燦爛,臉頰上泛著一深一淺的酒窩,俏美可喜。
林子恩笑容頓斂,「筠姑,把語眉的照片還我,那是我的寶貝。」
她將照片還給他,提醒道︰「語眉已經嫁人了。」
他凝視著照片中清麗秀艷的女孩,深情無限地說︰「不管她嫁了誰,這輩子她都是我的語眉。」
林庭筠听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林家和賽蒙家比鄰而居,兩家的孩子自幼玩在一起,林子恩絲縷不絕的情意只纏繞在關語眉身上,即使在她嫁人生子後,仍無不改初衷。
林子恩把照片收妥,「筠姑,老實跟你說吧!我不在乎對方無力支付每小時七百美元的咨詢費,我之所接這宗案件,都是為了語眉。」
林庭筠並不訝異,他會為語眉做的瘋狂事可多了,這不算稀奇。
林子恩自顧自地續道︰「那天,我帶語眉和小杰去海邊弄潮,那名華裔女子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淪為波臣,語眉哭得淅瀝嘩啦的,吵著要我帶她去死者家中慰問。」
林庭筠微微一笑,語眉心地善良,可惜偏和小恩無緣,唉!
林子恩續道︰「我拗不過語眉,只好帶她去,踫巧遇到喬治那蠢驢正和死者的父母爭論不休,堅持要帶尸身去解剖。他當場問我有沒有膽子接這宗案件,我有何不敢?檢方有現行法撐腰,我有憲法作後盾,法律抵觸憲法者無效,他輸定了。」
說到這里,見他眼中露出毒蛇般的凶光,林庭筠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
喬治在語眉面前向小恩挑釁,性命便是十成去了九成,小恩不會放過他的,她為即將敗下陣來的檢察官默哀兩秒。林子恩斂去殺氣,換上春陽般和煦的笑容,「我行事自有分寸,筠姑別為我操心,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