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今天一大早,她突然闖入他家,從比他更熟悉的地方地找出件大衣來,非要他穿上不可,他只稍做抵抗——將那件鬼大衣扔回壁櫃,而她竟敢撿起來,再一把拋擲回他身上,還敢半步不讓地跟他斗雞般對瞪了半天,那架勢仿佛她才是老大。更莫名其妙的是,大公雞居然敗下陣來,做出生平第一次讓步,只是在穿上大衣之前惡狠狠地扔下兩句話︰你活得不耐煩了!等我回來再跟你算帳。
找了一大堆理由,凌康還是沒法子擺出嚴厲威嚇的表情。因為依依那不言不動,眼簾半垂的柔弱模樣倒讓他充滿了罪惡感。
依依偷窺了凌康一眼,努力忍住笑,她知道,她又贏了。
凌康沒有放過她緊咬下唇的可愛動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也知道——他又輸了。雖然每次看起來都是他壓倒性地大獲全勝,其實大家心里有數,她根本當他是個紙老虎,想當初,他還擔心她會怕他,現在他只奢望她有哪一天在吃飯之前忘記叫他洗手就托福了。
依依听見凌康的嘆氣聲就知道今天的兩筆帳算是了結了,她抬頭問︰
「你吃過飯了嗎?」
「跟你一樣。」凌康不用想都知道她沒吃飯。他的眼光更加柔和,對這樣一個餓著肚子站在寒風中等他回家的女人,叫他怎麼能夠不心疼。
「我去端飯菜。」依依費力地從大衣里掙月兌出來,看了準備撲上來的凌康一眼之後。識相地自己動手重新穿上拉好,否則等到他親臨顧問時,她非再變回個粽子不可。
凌康把自己家門的鑰匙交到她手里。
「你先過去,東西我來拿。」
「嗯!」依依乖巧地接過鑰匙。這個男人古里怪氣的,規定每次非得在他家的飯桌上吃飯,隨便吧!他怎麼說她就怎麼听,只不過是吃飯的地點而已,就算他說月亮是三角的她也不反對,反正月亮不會說說就真變成三角的。
吃過飯,凌康習慣地拿起報紙,近來他總是先看刊頭的天氣報導,風平浪靜了八天,龍飛與文軒應該快回來了。他不緊不慢地開口︰
「姓謝的小丫頭這些天在忙些什麼?」
「你問沅沅?」依依從廚房走過來,她剛對付完碗筷。聞言揚了揚眉,「姓謝的小丫頭」這種稱呼被沅沅听見,準保可以欣賞到她吹胡子瞪眼的表情。
「她忙著惡補天文地理,日月星相,成天提心吊膽害怕刮台風。」
凌康點點頭,放下報紙。
「你跟她說一聲,讓她有空提醒一下她那個黑白分明的父親朱榮發不是他想得那麼簡單。」
「朱榮發?」依依在大腦里搜尋依稀的記憶。「榮匯銀行的老板?」沅沅曾好笑地對她形容過與朱瑪麗的強硬對話。
「不錯。謝順昌正有意加股甚至收購榮匯銀行。」凌康不希望「謝氏」與「榮匯」交洽成功。風雲堂將毫不容情地打擊朱榮發,謝氏牽涉在內難免受到波及,即便風雲堂盡量避免傷及無辜,「謝氏」也會因為收購一個空殼銀行而蒙受經濟與名聲雙重損失。
「謝叔叔縱橫商場二十多年,精明強干是商界聞名的,謝家的祖業在他手上至少擴充了兩倍。但是,他一直為沒有自己的銀行而遺憾,現在,‘榮匯’擺在眼前,他肯定會不惜重金收購。」依依睜大雙眼,「你是說朱榮發利用謝叔叔的這個弱點故
意賣銀行給他,那麼……這家銀行很可能有問題。」
凌康的眼底抑隱著欣賞與驚奇,她的反應快得令人難以相信。
「我說錯了嗎?」依依急于探索謎底。
「你很對,全對。」凌康還是忍不住嘉獎她,「你去學醫而不是從商實在可惜。」
依依微笑著把眼光移開,她還真是有幸,同個晚上第二次不習慣地受寵若驚。他稱贊她了耶!他開始把慣作隱藏的感情表達為語言,目光盯住一面雪白的牆,她說︰「我從上海來,那個爾虞我詐的地方教會我許多事。對人對事不能只研究表面,對事情要看它的根本,對人……啊!你干什麼?」她驚嚇地發現牆壁變成凌康的臉。
「糾正你的視線。」凌康的眼楮閃爍著某種危險的信號。「對人,怎麼樣?」
「對人……」,依依盡力平靜地對視他的眼楮。「對人,要從他的眼楮看入他的心。」
「很好!」凌康緊鎖她企圖開溜的視線不放,幾乎長達一個世紀之後,他的目光開始游移于她的臉。他驚奇地發現︰她美極了,比他意想中更美,她像一顆最瑞麗無瑕的珍珠,散發著隱約神密的迷人光彩。最後,他將目光停留在她的唇上,見鬼了,他又想吻她了。用最後一份自制力抵抗自己擁吻她的沖動,他別過頭,聲音賂帶沙啞︰
「你,回去睡覺。」
依依緩緩站了起來,她的手早已經模到了他的心,她能讀懂他的思想。他拉開他們的距離雖然使她減少許多壓迫和緊張,但隨之而來的失望卻強烈得教她恨不得臭罵他一頓。扯下一直披在肩上的大衣,跟早晨一樣地狠狠拋回他身上,她頭也不回地沖出大門。柳依依從不無謂生氣的記錄正式宣告被打破。
凌康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是她在隔壁關門的聲音。他深信不疑一句話——女人心,海底針,他實在不明白自己非禮勿動的君子行徑有哪一點得罪了她,根本是莫名其妙。
凌康推開他臥室的窗戶,清新的空氣與和暖的陽光一擁而入。不知是否因為姓謝的小丫頭太過厲害,連老天爺都不敢跟她做對,每天陪著個溫和的笑臉。他離開窗戶,快中午了,依依還沒有回來,看來她是真打算餓死他。她早上去上班之前硬梆梆丟給他一句話︰我整天班,不回來了。換句話說——要吃飯,自己想辦法,不吃餓死拉倒。她努力向他的冷漠看齊嗎?從語調開始?
若不是存著她會回來的希望等她,他現在應該身在風雲堂坐鎮決策。今天徐紹民的煙館開張,一大早,郭豪帶了不少人去幫忙,幫忙拆房子,砸招牌。沒有人能在他的地盤上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
「篤篤……」有人敲門。回來了!凌康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沖到門口,一把打開了門。然後,他眼底的欣喜迅速被失望與更多的冰冷所代替,嘴角彎成了弧形,因為門口站的是一個穿著制服,背著郵包的郵差。
「先生,請收……信。」郵差舌頭打結,凌康冷漠的臉色足以嚇退最凶狠的狼。他沒有丟下信轉身而逃是因為胸口藏的那疊東西熨熱著他的心。
凌康接過信,信封上寫著兩座相鄰房子共用的門牌號,收信人是依依。他發現郵差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難不成送個信還想拿小費?他沒有送他兩顆大皰算他運氣。
郵差遞過夾在硬紙板上的簽收單據和筆,臉色泛白。
「是掛號信,請……簽個字。」
凌康伸手接過紙筆,同時,一線微光從紙板下反射照到他的眼楮。是刀光!凌康出于本能地順著光線來路迅速向左側身,一柄鋒利的短刀閃映著陽光幾乎是擦著他的前胸劃了過去,原本並不耀眼的陽光滲入了刺目的鮮紅。
短刀只是淺淺劃傷了他的右臂,這點小傷對他來說等于擦破了點皮,連包扎都省了。
被刺的人安安靜靜地站著,行刺的人倒抖得像深秋里寒瑟的梧桐葉。怎麼看怎麼不像做殺手的材料,卻怎麼看怎麼像個郵差——他並非第一次來送信,這也正是凌康對他沒有任何防範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