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縣令樂得還他一個人情,「既然是三爺的朋友,我相信也並非雞鳴狗盜之輩,一定是我的手下弄錯了。」
「既然如此,謝過大人了。」沈萬三抱拳道。
「澤宇。」沈萬三走上前去,想將他扶起,但對方卻不停地向後躲避。
「大爺,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不認識你……」
沈萬三一個用力,抓住他的腦袋,將他的頭發撥開。
「你的眼楮……」沈萬三驚愕道。
這難民果真不是別人,正是昔日被沈萬三趕出門去的彭澤宇。
彭澤宇的眼淚落了下來,「三爺,三爺。」
「你怎麼會淪落到這般田地?」沈萬三將他扶起。
站在沈萬三身後的羅硯織此時也將彭澤宇看個清晰,趕忙捂住自己的嘴,他的一只眼楮竟是空洞洞的深孔,長年在外的流浪竟使他臉頰凹陷,髒亂的頭發已白了大半,怎麼看也不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彭爺。
彭澤宇撲在沈萬三的懷里也不答話,只是號啕地大哭,似要把一切的委屈和怨由都發泄個精光。
「三爺,我們先送澤宇回府吧。」羅硯織見一旁已不少人圍觀,當下差人抬來轎子。
回到別苑後,羅硯織讓廚房做了一桌的菜,彭澤宇似惡狼般地撲了上去,也不用碗筷,直接抓著往嘴里送。
一邊的雋朗見到如此場面,當下窩到母親懷里嘀咕︰「娘,他好髒哦。」
彭澤宇臉一燒,但他臉上已污垢多時故也看不出表情,回頭瞪著雋朗好一陣子。雋朗被他恐怖的五官給嚇著了,當下哭喊了起來,害得彭澤宇站立不安,不停蹭著褲子。
「朗兒,不可無禮,這是你的叔叔。」沈萬三喝止住兒子。
「爹爹騙人,他不是叔叔,叔叔都在爺爺家呢。」雋朗說的是沈萬三的同胞兄弟,他當然不知道彭澤宇是何人。
「三爺,他是你的兒子?」彭澤宇怕自己再嚇著孩子,邊扭過頭道。
「是,他叫朗兒,已經四歲了。」羅硯織喚來海棠,讓她帶了雋朗玩去。雖然彭澤宇淪落至此她也同情萬分,但她更不願兒子受到驚嚇。
「呵,三爺,那真要恭喜你了。」彭澤宇的笑容看來真誠無比。
「澤宇,先不要說這些,你告訴我,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沈萬三急道,當年他一氣之下將彭澤宇趕出沈府,其實只是想給他個教訓,等氣消了便將他尋回。但怎知他竟走得毫無音信,他也派人四處打探,奈何人海茫茫談何容易。想不到今日得見竟然已物是人非。
「三爺,一言難盡啊。」彭澤宇垂下頭來,「總之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
「當年我離開了沈府,拿著三爺你給我的錢,我本想用那些銀兩開創一番事業,但哪知處處踫壁,不到一年就花得差不多了。之後我又迷上了賭博,天天出入賭場,到最後甘願不吃不喝也要賭上兩回才算過癮。」
「你那眼楮……」羅硯織問道。
彭澤宇模上自己的臉,「我這眼楮也是賭掉的。等到銀子都賭得精光後,我還欠下賭坊一的債,我躲無可躲,最後這眼楮……眼楮就保不住了。」
沈萬三黯然嘆道︰「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我沒有面目見您啊,三爺。」彭澤宇痛哭失聲,「是我一直辜負您的好意,我活該有這樣的下場。」
「你之後就靠乞討為生?」沈萬三問道。
「不錯,我混在那些難民里頭,哪里有布善我便乞討到哪里,總算是有一口飯吃的。」
「什麼都別說了,你之後就留在我這里吧。」沈萬三拉住他道。
彭澤宇掙月兌開他的手,「不,我吃完這頓飯就走,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你這是什麼話?」沈萬三皺起眉頭,「不要忘了,我們可是情義無間的至交,這些年做大哥的沒有好好照顧你已經是大錯特錯了,我又怎麼可以看你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你是故意想讓我難受嗎?」
「三爺,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彭澤宇結巴道。
「既然不是,那就留下吧。」羅硯織笑道,「你不在,三爺也少了個幫手,愁得慌呢。」雖然過去的彭澤宇令人憎惡,但她相信經過那麼多事之後他應該有所頓悟。
「香梅、小雪,快去燒水讓彭爺梳洗,再準備一套干淨的衣裳。」她回過頭來道,「你先洗個澡,換一身衣裳,晚上我們再來看你。」
沈萬三拍拍彭澤宇的肩膀,與羅硯織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丫鬟們便端來了澡盆,「彭爺,洗澡水已經備妥了。」她們都低著頭,不敢多看一眼。
「好,你們下去吧。」彭澤宇自知相貌駭人,等下人們都出去後他將門窗鎖禁,換下一年多沒月兌下的臭布,坐進了澡盆。舒服的水溫讓他感動得想哭,卻讓他的頭腦越發清晰。
「情義無間的至交……」他輕輕重復道。
洪武元年的九月正值朱元璋四十大壽,舉國上下鄭而重之,朝中大臣更是忙著籌辦大禮,這天吳江富室莫禮、葛德昭一起尋上門來。
「莫兄、德昭兄,真是好久不見啊!」沈萬三寒暄道,自從他遷到臨濠,便與眾多富室斷了往來,大家多是自身難保,又怎想落一個「聚眾叛亂」的罪名。
「三爺還是老樣子,老天真是對你特別優待啊,你看我們都老了許多啊。」葛德昭的口才是出了名的好,就像抹了蜜似的,而一旁的莫禮只是應和著笑。
「德昭兄真是說笑,說笑。」沈萬三將兩人迎上大堂,「二位來找我有什麼要事嗎?」
「怎麼?沒什麼事就不能來看看三爺你啦?」葛德昭拿出商人本色,油腔滑調道。
「葛兄,你就不要再繞彎子了。」莫禮沉不住氣,「三爺,我們是來商量,與你一起進宮祝壽的事的。」
「進宮祝壽?」沈萬三當下變了臉色,喃喃道。
「是啊,再過二十日便是聖上的壽辰,我們承蒙聖恩,自當是該奉上一份厚禮,不過我和莫禮都認為,我們商界缺了別人都可以就是唯獨不可缺了三爺你啊。」葛德昭道。
沈萬三笑道︰「德昭兄今天盡編我蜜糖啊,難不成笑里藏刀?」
梆德昭尷尬起來,只能僵笑化解氣氛。
「我當然也想進宮祝壽,只不過……」沈萬三嘆氣起來。
「怎麼了?」
談昕接到沈萬三的眼色解釋道︰「三爺最近身體欠佳,恐怕受不了這舟車勞頓。」
莫禮皺起眉頭,「三爺,你的意思是不去啦?這可不行。」
梆德昭立馬打圓場︰「唉,莫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三爺身體不好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只是皇上對三爺可是思念得很啊,若是你不去……」
沈萬三自是知道葛德昭話里的含意,只能答應道︰「這是當然,我只是小病而已,並不礙事,兩位什麼時候進宮通知沈某一聲便是,我自當同行。」
「如此甚好!」葛德昭大笑道。
「既然這樣,我們就告辭了。」一達到目的,莫禮一分鐘都不想浪費。
兩人一走,談昕便氣道︰「這個葛德昭早就是朱元璋的走狗了,听說他三天兩頭搜羅各種珍寶獻到宮中,現在居然主意打到爺您的頭上了。爺,難道你真的要服軟嗎?」
沈萬三沉默了許久,疲倦道︰「談昕,你知道不久前那些同皇上一起起義的將士都意外身亡的消息了嗎?里面不乏曾經隨皇上出生入死的徐達、常遇春……」
「爺……」談昕突然明白了個中深意。
沈萬三擺了擺手,向後院走去,那里羅硯織正陪著小雋朗在玩耍,在他們的臉上他尋到了不諳世事的原始幸福,只消一點點陽光,一點點微風,他們便已足夠。但為何世上有人已擁有了所有卻還覺不滿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