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煙抽太多。」隨身的面紙不知有幾張是花在收拾被自己捻熄的煙蒂上,這是另一回。「對身體不好。」
「你嫌不好聞,就離我遠一點。」回應他的,是拒人于千里、甚至是萬里之外的冷淡。
「別來惹我」的警告意味明顯強烈,但村上憐一仍執意要趟這渾水。
「不是不好聞。」村上憐一拍掉掌心的煙灰、擦淨手,看著依然面無表情的黎忘恩。「是臭。」
「你這個可惡的空情清淨狂。」
村上憐一扯扯唇角,不予置評。
腳跟往後踩上保險桿,向後傾靠在車頭上,黎忘恩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遠方,沒有焦點的茫然一片。「你有傷心的經驗嗎?」
已經承受重量的休旅車再一次因為重量加附而下沉,村上憐一躺靠上另一半空出的車頭,遙望黃昏時分橘黃朦朧的山形。「文藝小說的遺毒嗎?只要是傷心的人,不是提一袋啤酒往海邊跑,就是到山上抽煙解悶。」
「原來日本的文藝小說和台灣的沒差多少。」發泄傷心的方法少得可憐、蠢得讓人嘆息。「老掉牙的肥皂劇。」
「至少你有點新意。」她是看著山抽煙解悶,但不同的原因是——故宮附近的停車場正好面對一座山,而她,似乎還沒有開車離開的打算。
不是郁悶的人去就山,而是山倒霉地遇上她這個郁郁寡歡的人。
「你有過傷心的經驗嗎?」她問。
「不曾傷過心的只有還沒出生的人。」
「被傷?還是傷人?」
「人不是被傷就是傷人,一而再的不斷循環;人與人之間總有傷人的時候,當然也有被傷的時候。」又落入雞生蛋、蛋生雞這種沒有標準答案又毫無意義的問題中了。村上憐一有所了悟,但此刻,他想跟她談下去。
或許,是她身周落寞的氛圍感染了他。
「你一定是傷人多于被傷。有些人很好命,多的是傷人的機會,就像武俠小說中武功高強的高手,傷了對手自己依然毫發無傷。」
他回想過去經歷的情事,無法反駁她的話。「有時候就算不想傷害對方還是無法避免,感情的事不由人的部分比較多。」
「呵呵。」
「你笑什麼?」
仰首望天的臉側過來看他。「從你這個滿嘴生意經的男人嘴巴里竟然吐得出這麼感性的話,真讓人意外。」
「就算是現實世儈的生意人,也會想要擁有一份真誠的感情,也會希望自己真心愛的人能一樣真心地回應自己,執著不變。」
「不變?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改變,人心更是變得比這個世界不知道要快幾倍,而你卻想要一份不變?」深受文藝小說荼毒的人恐怕不是她吧。「不要告訴我你的凱因斯定理是從某本文藝小說上學到的。」
「不崇高、不遙不可及就不是理想。」雖然學的是現實冷硬的經濟,但他知道這世上還是有深刻不變的感情,商業的現實並沒有破壞他對感情的看法;更甚者,他心知肚明自己是向往深刻的感情的,希望自己能擁有,就像他的雙親那般。
天真也好,不務實際也罷,誰教自己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曾經以為感情很單純,再簡單也不過,只有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喜歡就能在一起,不喜歡連在一起一秒鐘都受不了;可是,事實並非全然如此,有時為了某些目的,人可以強迫自己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還能裝出喜歡對方的樣子。」黎忘恩說著說著,習慣性地夾起一根煙。「人類似乎很擅于逢場作戲,每個人都是好演員,奧斯卡最佳男女主角獎不應該只有一個。」
煙還來不及點上,就被人半途取走,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誰。
「認識你後之後,我的煙被丟掉的比被抽掉的多。」她看著煙灰盒中另一根新煙的尸體。
這一句話,夾帶著十分明顯的抱怨。
「這是好現象。」他很樂意去做這個丟煙的人,淨化身邊的空氣。「不是每一個人都愛逢場作戲。宋謙為什麼假裝喜歡你、和你交往?」
是他聰明還是她說話笨拙地透露了什麼?黎忘恩轉頭,就著灰多于黃的暗淡天光,看見他的眉頭深鎖。
苞聰明人說話得小心,否則常常會因為無意中簡單的一句話泄露口風。
「那是過去的事。」黎忘恩以指順了順頭發。「我真的不能抽煙?」
村上憐一的回答是——把今天在路上向殘障人士買的口香糖丟到她手上。「你可以嚼口香糖代替。」
「你真可惡。」她開始後悔接下這份差事。
「不想說就開車上路。」夜幕已降,村上憐一提出建議。
「我懶得開。」她很不負責任地把鑰匙丟給他,自己坐上副駕駛座。
村上憐一只好認命地聳聳肩,以自己一場演講酬佣百萬的身價當起臨時司機。
「別指望我不會迷路。」他並沒有沿途記路的好習慣。
棒壁的人沒出聲,直到他開車上路,才突地傳來淡漠得仿佛不干己事的聲音︰「他和別人打賭,如果追到我,打牌輸的錢就不用還,就這麼簡單。」
**********
就這麼簡單?
恐怕未必。回到公寓進入各自的房門前,村上憐一還清楚地看到黎忘恩臉上空洞的表情。
如果愛情真像她說的那麼簡單,取與舍是一秒之間就能決定的事,又哪來天長地久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那個女人在說謊,她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不在乎。
「黎忘恩在哪兒?」村上憐一以某種節奏敲開隔壁的門。他不明白為什麼單純的一扇門要一改再改,從拉開改成推開,現在則是以敲門節奏作為密碼的聲控。門一開,隨即映入眼簾的五張辦公桌旁,只剩雨朵•席拉留在位置上用一貫的優雅姿勢修整指甲。
「啊?」明眸眯起絕艷弧線,如夢初醒一般。「你好。」
「我找黎忘恩。」
黎忘恩?縴指輕抵下顎想了想,雨朵惋惜地搖頭。「這里沒有這個人。」
沒有這個人?
「請問你是誰?」
他是誰?皺起的眉頭幾乎快打死結。「我是村上憐一。」
「村上先生你好。」雨朵朝面前的男人點頭。「請問你有什麼事?」
「我找黎忘恩。」心中疑雲涌出,這個名叫雨朵•席拉的女人打從一見面,就跟古怪二字月兌離不了關系。
或者該說這棟公寓里的人、事物都和「古怪」這個字眼月兌不了關系。
想到自己如今也待在這棟公寓里,村上憐一的眉峰更是高聳得如絕崖峭壁。
「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
一樣的答案告訴他之前都是白問的,一如雨朵•席拉不變的絕色笑靨。
這個女人的記憶力很差。他心里有了結論。
「我們這里只有黎,她在頂樓天台。」雨朵笑咪咪地說︰「她說要去跳樓。」
跳樓?
砰的一聲,辦公室中又剩雨朵一人,奪門而出的村上憐一,任焦急燒灼自己的心,生平頭一遭有怕來不及做什麼的念頭。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向來從容不迫的行事作風會有被打破的一天,畢竟至今每一件事都尚在他的掌握範圍中,只要循序漸進就能水到渠成,在眾人眼里,他一直是穩健行事的村上憐一。
如今,腳下是接連不停的紛亂腳步,就像後頭有只瘋狗追趕的急促。
跳樓!他無法想象雨朵何以說得這麼風輕雲淡,就像在談論天氣一樣悠哉。
一顆心幾乎要從喉間吐出,他無法想象黎忘恩摔成一團肉泥、
分不出是頭是腳、血淋淋的慘狀,那會讓他難過,而且……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