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靈魂似已飄散,就連他在她的身後站定,她也恍然未覺。
斑明德強忍心痛,低聲喚道︰「夏琳。」
她沒有反應。
「夏琳。」他繞到她面前,蹲下來,把手放在她的膝上,握住她冰冷的手,仰起頭注視她,「我終于找到妳了。」
夏琳恍若末聞。
「黃鈺把一切都告訴我了。」高明德哽咽,「夏琳,對不起,我不知道因為我而害得妳父親……我真是該死!」
夏琳還是寂然不動。
「妳會恨我、討厭見到我是應該的,我卻不明白妳心中的苦,死皮賴臉的纏著妳,怪妳不肯響應我的心意。我真是該死的笨蛋!」高明德激動地自責,「沒有人會願意跟自己的殺父仇人有任何牽扯。我真是……」
他喉嚨一緊,說不出話來。
浪花反復翻騰,有節奏的拍打著海岸。
夏琳依舊維持原來的姿勢。
「夏琳,求求妳說句話吧!」高明德懇求,「妳打我也好,罵我也好,隨便妳要怎處罰我都行,但是求妳不要這麼沉默,不要傷害自己。既然我害妳失去父親,就是妳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可以隨妳處置,只要妳清醒過來,求求妳!」
「我不怪你。」夏琳終于有反應,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真的,因為那並不是你的錯。」
「夏琳……」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的聲音縹緲,「算命的說我命很硬,會克死所有至親。我一出生,就害母親難產而死,我得了無法根治的哮喘,因此害父親車禍而亡。是我造成這些悲劇,我不能怪罪任何人。而現在……」
她的淚水悄悄地滑落,聲音也變了。
「如果不是我,邱志輝現在也許進了家里的修車廠,開始當起學徒,幫他父親的忙,再過幾年,他當完兵,就可以繼承父業,結婚生子,活得好好的。要不是我……他不會想繼續升學,參加聯考,要不是我打那通電話,他不會匆匆忙忙跑來學校拿成績單,也不會發生這種事……都是我!都是我!」
夏琳終于崩潰,掩面痛哭。
斑明德站起來,將她抱在懷里。
這麼瘦小柔弱的身軀,究竟負載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悲痛?
他的心為之糾結,憐惜地擁緊她,想給她力量。
她的淚水沾濕他的衣服。
「你一直問我,為何要對學生付出這麼多,為什麼我不能把心交給一個愛我的男人?一她抓緊他的衣服,「因為我會帶給愛我的人不幸,所以我只能愛我的學生,因為他們終究不屬于我,他們都會畢業,離開學校,遇到其它更重要的人,然後把我遺忘。所以我可以放心去愛,沒有陰影,沒有負擔。」
斑明德心痛得快要裂開,原來她是為了怕給對方帶來不幸,所以封閉自己的心靈,不敢接受幸福。
因為如此,所以她寂寞。但是她渴望愛人與被愛,所以把感情寄托在學生身上。
「但是我還是讓我的學生發生不幸,都是我!都是我!」夏琳歇斯底里的喊。
斑明德俯,捧住她的臉,情不自禁親吻她的額頭和臉頰,吻去她奔流不止的淚水。
「這同樣不是妳的錯,妳毋需自責。妳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沒有人做得比妳更好。那是老天不長眼,妳不必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身上。」
夏琳第一次在人前敞開心胸,她張開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將傷痕累累的心交給他,放縱自己尋求溫暖。她一直偽裝堅強,以為自己會背負著罪惡感,在孤獨中讓年華虛擲,在寂寞中死去。
原來有個寬闊的肩膀可以依靠,有個厚實的胸膛可以棲息,被人呵護的感覺是如此美好。
夏琳哭得累了,漸漸平靜下來,抬起頭面對他。
「謝謝你千里迢迢來看我。」
「我不止來看妳,我是來帶妳回台北的。」
「我不想回去。」
「邱志輝快要出殯了,他的父母交代我一定要帶妳回去,因為阿輝在等妳。」
夏琳一怔,又想落淚。
「回去吧,好好地跟他道別。」高明德勸道。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來,「是啊,至少我應該親自向他道歉,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斑明德把身上的夾克月兌下來,替她披上。
他攬住她的肩膀,她自然而然靠著他,兩人依偎著一起離開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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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怕耽擱,高明德將車子留在花蓮,先跟夏琳坐飛機回台北。黃鈺接到高明德的電話,立刻飛車前往機場接人。
她看到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友,心疼地拉起她的手。
「妳終于回來了!我都快急死了,妳怎麼這麼不懂愛惜自己啊?」
夏琳擠出一個微笑,「我沒事,害妳擔心了。」
「我先帶妳去吃點東西,好好補補身子。」
「不,邱志輝明天就要出殯,我想現在就去他家的靈堂上香。」
「夏琳,妳這樣子還能趕去嗎?妳應該先回家好好休息。高明德,你還不幫我勸勸她?」
看到夏琳的臉比紙還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黃鈺氣急敗壞的瞪著兩人。
斑明德攬住夏琳的肩,投給她了解的一瞥,然後對黃鈺說︰「妳還不了解她的脾氣嗎?要是她不先去一趟邱家,是不會安心休息的,讓她去吧。」
黃鈺瞠目結舌,因為她發現高明德變了。
這個大男孩在短短幾天之內忽然褪去大部分稚氣,舉止變得成熟穩重。
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棵高大強壯的杉樹溫柔地護著身旁柔弱的小草。
這個畫面讓黃鈺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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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在巷子里搭起棚子擺設靈堂。
和尚仍繼續誦經,正中央的放大遺照中,邱志輝微微咧著嘴,露出一個憨憨的微笑。
一看到照片,夏琳就悲從中來,若非高明德的扶持,她很可能支撐不住。
靈堂里只有邱志輝的大姊跟二姊,三姊上樓去請父母下來。大姊燃起香,遞給夏琳和高明德。
夏琳站在靈前拜了拜,在心中默禱。
邱志輝,老師來看你了。對不起,都是老師不好,害你年紀輕輕就失去生命。希望你能原諒老師,安心往生去吧!
斑明德也在心中默念︰阿輝,很遺憾不能再跟你繼續打球了,希望你在天之靈也能找到熱愛籃球的伙伴,並且保佑你的夏老師。
他們把香插在桌上的香爐里,意外地看到香爐下壓著三張紙。
這時候邱志輝的父母走進來。
夏琳看見他們時,眼眶又開始熱辣辣的疼起來。
邱志輝的父母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也瘦了很多。白發人送黑愛人的悲哀實在難以言喻。
「邱先生,邱太太,我……」夏琳說不出話來。
斑明德上前扶住她,給她無言的安慰與支持。他對邱家兩老微微頷首。
邱母先對著兒子的靈位喊一聲,「阿輝,老師來看你了。」接著轉過來面對他們,操著台灣國語,「老師,我們阿輝等妳好久了。」
邱父在一旁抿著嘴,並不講話,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生氣。
夏琳想起第一次上邱家做家庭訪問的時候,為了邱志輝的前途問題,邱父幾乎跟她吵起來的往事,心里的內疚更深了.
「邱先生,邱太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夏老師,不要這樣講。」邱母拭去眼角的淚水,「我們知道老師心里也很苦,我們找老師來,不是要抱怨老師。前兩天阿輝跟他大姊托夢,說他一定要跟老師說謝謝。哎呀,我不知道要怎麼講,阿春,妳來跟老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