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沉的天空下面,馬車駛進了皇宮。拓跋朔卻又一次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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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龍榻上蒼白的面容,雲若的淚已再也止不住。如數十天前去看他的情形一樣,他正沉沉地睡著。一樣的清俊面容,一樣的剛毅輪廓,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生怕他從此長睡不醒。
自欺欺人地,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徒勞地想與死神爭奪他的生命,任憑淚水在玉頰上恣意橫流,她也不敢松手去擦,仿佛她一松手,他就會永遠地離她而去。
雖然她對他沒有愛,但卻有著深深的感激。她感激他的深情、他的關懷,最重要的是他給了她一個家。雖然這個家有缺陷,可它畢竟為她遮風擋雨十五年。一下子,真的要失去他,就等于是失去這個家了!雲若心中一酸,淚水如走珠般奔涌而下,落在他的手上。
靶覺到了她的存在,拓跋朔終于醒來。
「父王!」一直站在床邊沉默不語的未央叫了出來。
勉強地對未央一笑,拓跋朔得償心願地看著雲若︰「終于見著你了。」
雲若含淚點點頭。
「父王,你好些了嗎?」未央焦急地問。
「未央。」拓跋朔眷戀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正色道,「一國之君的責任,你可清楚?」
「請父王放心,兒臣銘記于心。」未央終于忍不住淚下。
「好,別哭了。你先下去吧,父王有話與母後說。」
「是,父王。」未央有些不情願地向門外走去。
拓跋朔盯著未央的背影,目光中有著不舍︰「等等,未央。」他忽然開口。
「父王?」來央轉過身來,眼圈紅紅的。
「要好好孝順你母後。」拓跋朔的眼神很復雜。
未央怔了一下,便隨即點頭︰「兒臣會的。」
「那就好。」拓跋朔對未央贊許地一笑。未央神色鄭重地點點頭,走出門去。反手握住雲若的縴手,拓跋朔凝望著她的淚眼︰「我又讓你哭了。」雲若無語,只默默垂淚。
「你一向愛流淚。十五年前,你的淚是為你的故國而流,後來又為他流。那時我便發誓要帶給你快樂,讓你不再流淚。可我卻食言了。在你嫁給我的十五年里,我總是不停地讓你流淚,包括今天,你的淚比哪一天的都流得多。」
「朔,你的情我無以為報,也許只能拿淚來還。」
「這麼多年,你還是頭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前你叫我公子,後來又叫太子、皇上。」拓跋朔苦笑。
「對不起,我……」這麼多年,自己竟一直無法拿愛與他回應。
「不,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拓跋朔聲音喑啞,目光卻無比明澈,「也許是快月兌開塵網了,我想通了很多事情。過去,我太傻了,總認為你不愛我,所以不敢面對你,對你很冷淡。其實,我有什麼不滿足的?你嫁給了我,還有了未央,而且,你為我流了這麼多淚……」
「朔……別這樣說……」
「其實,這麼多年,除了你,還有一個人我也一直都不敢面對,那就是簫瑾。因為我一直都在嫉妒他,嫉妒他擁有你的愛。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因為最終得到你的人是我,與你廝守了十五年的人也是我,其實我比他幸福多了。」說到動情之處,拓跋朔眼中淚光閃爍。
「你對我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不。」拓跋朔嘆了口氣,「簫瑾他比我多。因為私心,我一直瞞著你,簫瑾——其實他一直未娶,這一次他也拒婚了,他一定……還愛著你吧!」
听他說出這樣的話,雲若不禁想到十五年前,他也曾如此大度地安慰著受傷後剛剛醒來的自己。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竟能遇上這樣的兩個男子——一樣的無私,一樣的深情。然而命運竟如此地交錯!難道真的是天意弄人?
「朔,也許還有來世。」看到他的眼瞳漸漸失了光彩,覺得他的雙手漸漸少了溫度,她驀然感到了生命的無情流逝。
「來世……我一定趕在簫瑾前面遇上你……」遞給她最後一個微笑,他留下了今生的最後一句言語。
外面原本黑沉沉的天空忽然變得明亮起來,未央輕輕地推門進來,滿面淚痕的他說道︰「父王、母後,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
雪片飛舞,大地一片銀白……
第十四章
雪,也在軒龍降臨。
簫瑾獨立于風雪之中,一張紙從他手中滑落,輕飄飄地落于雪地之上。這是一張剛從西羌送來的探報。
十五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關心著她,以保衛國家之名,派人打听西羌的動靜,其實只是為了知道她的近況,不願失去她的消息。原以為自己便會這樣默默地鐘愛她一生,直至終老。但剛剛傳來的西羌君主拓跋朔駕崩的消息卻徹底地打破了他心底的「平靜」。
好友的亡故帶給他極大的震撼,而除了震撼,更帶來了對雲若處境的無比關心︰她已經失去了親人,如今又失去了疼愛她、保護她的丈夫——她一個異族女子,如何在那個永遠充滿勾心斗角、腥風血雨的國;家生活下去?
想到這里,簫瑾真恨不得飛到雲若的身邊,帶給她安慰。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能重新去給她愛呢?簫瑾的心因這個大膽的想法而狂跳不已。為什麼不放棄這一身沉重的枷鎖,做一回平民呢?這身份,這責任已。經將他們分隔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簫琦已長大成人,果斷英明毫不遜己,何不將這江山托付與他,自己則如平民一般,娶自己愛的人,做自己想的事,與雲若做一對神仙伴侶,逍遙一生?
已經等了足足十五年,自己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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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你要禪讓?」簫琦的眼中寫滿了驚訝。
「是。」簫瑾的眼瞳依然平靜得像深不見底的湖。
「為什麼?」
簫瑾一笑︰「原因,你知道的。簫瑾點點頭。
「為了她?」雖然一直清楚簫瑾對上官雲若的一往情深,但簫琦仍不敢相信這個一向把江山社稷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皇兄真的會拋下一切。「皇兄,你不再考慮考慮?」
簫瑾神情憂郁地露出一抹苦笑︰「我已經考慮了十五年了。」
「皇兄……」簫琦語塞,因為他知道他將又一次勸說失敗,如同十五年中的每一次。身為弟弟的他親眼目睹了簫瑾十五年的情路徘徊。雖然簫瑾每一日都將自己埋在朝政之中,晝夜不息地批改奏章,事必躬親地體察民情。但在忙碌過後,他卻只剩一顆孤獨的心。他常常會以簫寄愁,在月夜里徘徊;或借琴訴心,以至宮中總會傳來琴嘆悠悠。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下意識地,他總會對著一朵流雲凝眸。
這十五年間,太後也曾多次「逼婚」,簫瑾總以各種理由拒絕;簫琦也曾多次相勸,甚至還試圖以自己在感情上「蝶戀花」般的瀟灑「感染」皇兄,但每一次也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反倒是他自己也轉向皇兄的立場,幫助他一次又一次地拒婚——包括這次的段凝嫣。
看著簫琦緊鎖的雙眉,簫瑾知道他的心思,于是問道︰「你還記得‘莊周夢蝶’之說嗎?」
簫琦點了點頭︰「莊子一日做夢,在夢中他化為了一只蝴蝶,醒來之後,他便疑惑自己究竟是誰?是蝴蝶?還是莊周?」
「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簫瑾溫和地笑著,眼中的湖面上水波微皺。
「皇兄,你是說……」簫琦開始有些明白簫瑾的用意。
「也許荒謬,可是我真的覺得這萬丈紅塵會讓人迷失自我,會把人變成一只蝴蝶。」憶及過去二十多年的帝王之旅,簫瑾不禁感慨萬千,「讓我給你講一個當世莊周的故事吧。這個人一夢就是二十年,從他一生下來,命運便已決定了他的一生,讓他終身糾纏于這個問題上——自己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