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覺得自己的心里又是一陣絞痛。
「想著那時我也是沖動,其實豈止是我被這家給鎖住了?大哥又何嘗不是?」蕭繼容道,「自從那年兩個姐姐出了事,他便再沒有展開過眉頭。大哥當年其實是個比二哥還要倜儻的人物,性子也倔,出身蕭家這樣的江湖人家,卻不肯以武名揚天下,偏要在文章上成就功名。任爹怎麼說也說不住,總是愛往外跑,年少輕狂時,也是交游四海,而那年出事時,他便正遠在京師會文。等他千里迢迢的趕回家里,已經什麼都晚了。從那時起,我便再沒見過他吟過一句詩,彈過一回琴。」
抱琴只是專注听著,並沒意識到她的小姐為何要對她說這麼許多,也未發現她看她的眼中有著某些洞悉和悲憫。
「那時我只道大哥變了,卻不清楚他究竟下了怎樣的決心。後來,過了很久,我听二哥說漏了嘴,才知道江湖上聲名漸起的‘照影劍’竟就是大哥。我听了很驚訝,因為我知道‘照影劍’出手狠辣,而且還時常無故挑戰各派高手。二哥便對我說︰那便是江湖上的活法,要不受制于人,便要先下手為強。我這才明白家里隱居後的幾年平安究竟是何代價換來。從此,大哥臉上的笑容便越來越少,我與他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雖然我知道他還是我的好哥哥,但已分不清是敬還是愛的多。」蕭繼寧看著抱琴,「如今才明白,大哥所有的深沉抑郁竟都是他壓抑難止的真情。他大約就是那樣的人,即使愛得再深,卻也不肯放在口中。」
抱琴沒發現自己的眼里又已有什麼閃閃發光,蕭繼容伸過手來搭在她手上,于是便有什麼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抱琴忙縮手︰「小姐……」
蕭繼容反握住︰「還什麼小姐不小姐的?且不談我現在這個農婦樣子,咱們還畢竟是同門師姐妹呢。」
抱琴感到那手粗糙卻溫暖——所謂的幸福。
就這樣坐了良久,直到夜了,蕭繼容便邀她留宿,她卻要走。蕭繼容本不肯,說夜道上女子孤身行路不安全,她卻說她會武,蕭繼容便笑了︰「忘了你現在今非昔比,竟是有名的俠女呢。」
于是,便這樣獨自離去,听到那小屋中嬰兒隱隱的啼哭。
回到落霞山,抱琴沒有見任何人,只直奔了師傅生前所居禪房。同門們都知她與定音師徒情深,只道她要獨自憑吊,便由著她,各自忙去了。
抱琴看著禪房內擺設,淡淡的一縷青煙,想起定音當年要求收她為徒,想起無數次在此聆听教誨,也想起方外光陰短,世間千年長……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懷、眷念、遺憾,甚至怨惱,如今卻只剩了哽咽。
哭著哭著,許是身心俱乏,恍惚中,青煙裊裊處,師傅定音似乎仍盤坐蒲團,對面一抹藍衫。
只听定音道︰「可惜貧尼已是方外之人,不然便可認個義女,也算是段善緣。」
那藍衣人微笑︰「師太當年肯答應此不情之請,繼寧已然感激不盡。」
「可是如你所見︰收她為徒,再磨練出息,已是耗費數年時間。這幾年來,你竟真能等得。」
「等得。」
「恕貧尼今日多問一句︰若真鐘情此女,當時收為側室也不失為權宜之計,何牢如此大費周章?」
他搖頭︰「這正是繼寧做不得的︰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兒。」
「原來你竟是怕委屈了她。」
「她本也倔強。」
「既是如此,那又為何不肯為她舍棄旁騖,供效于飛?」
他苦笑︰「蕭家長子,責無旁貸。」
「難為你一片苦心,貧尼本也是想極力成全,助你二人早日‘門當戶對’,得結良緣。」定音嘆,「可現在,竟不知究竟是助了你,還是誤了你。」
他淡淡的笑︰「繼寧仍是謝過師太。」
「罷了罷了。出家人雖看破紅塵,卻仍為你抱憾。」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本也是尋常事。」他輕輕的笑,「如此,已是無怨。」
「那又為何還要來此?」
「只是看看。」他微笑著,舒展開眉心,「相知一場,終究掛念。」
……
「寒衣?寒衣?」忽覺有人拍她面頰,抱琴睜開眼簾,看見同門師姐,才知方才乃是夢境一場。伸手一模,頰上卻是清淚兩行,余溫尚存。
「寒衣,怎麼竟睡著了?是不是太累了?快去休息吧。」不知情的師姐好心的勸。
抱琴點點頭,走出門去。
門外碧山已暮,暗淡秋雲幾重,她看見了庭院里的一株梧桐,正凝望著地面,落下片片葉兒,像是蝴蝶飛舞,一片葉子落于她鬢邊,她記得那時溫柔的手……沉郁的心情,漸漸的竟已有了些許改變。
忽然想起以前曾听小姐說過,這樣的梧桐可以用來做琴。只可惜,她既不會做琴,也不會彈琴,況且,斷弦難續……
但,這又有何妨呢?
只要風來的時候,她經過這樹下,便能听見它發出的聲音,如琴音般,一樣動人。
因為她知道,琴弦,便在她心里。
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