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不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溫和的日頭透過細密的翠色紗窗,映在他的臉上,暖暖的極是舒服,房內空無一人,四下寂靜無聲,卻不知身在何處,他支起身子想要坐起來,手上卻甚是無力,忽听外面有人說話——
「……來過了?」
「嗯,剛走,瞧了瞧,沒說什麼,只是重新寫了方子。」
原來是兩名女子,都壓低了嗓音,想是怕驚醒了他。
「沒說要不要緊嗎?」
「……」
「那怎麼成,都兩天了,我看還是把吳太醫請來吧,這蔣太醫我總瞧著他有點不把穩的意思!」
「蔣太醫雖沒說什麼,卻一直點頭,想來已無大礙,湯先生也說無礙,您怎麼就不信,若果真無事,您再把吳太醫請來,豈不是要鬧笑話?」
「九律哥哥一向就愛哄我,我才不信他!」她雖這樣說,卻似乎松了口氣,「你好生侍候著,若是醒了,打發人告訴我……」接著便是細碎的腳步聲,兩個人漸行漸遠,其他的話便听不清晰。
這樣溫情的話,她似乎從未當著他的面說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滑過心頭,之前的憤怒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想起校場上她無懼無畏的神氣,明明武功那麼差,哪里來那麼大的膽子?他不禁撫額微笑,雀兒,這些年,我這樣思念你,你可也惦記著我嗎?
竹簾「嘩」的一聲響,環翠捧著一只蓋碗進來,見他醒了,喜道︰「公子,你醒了?」不等他答話,扭身叫人,「玉欄,去安榮院回話,就說韓公子醒了……」
「等等!」韓不及攔住她。
「什麼?」環翠奇道。
「不,我不見她!」相見情怯,這個「怯」字,半分不錯。
「只怕已經來不及啦,這幾日時時都有人守在這里,隨時給小王爺回話呢!」環翠笑笑,把托盤放在小幾上,揭開蓋碗,卻是一盅金黃澄清的參湯,捧到他面前,「這是小廚房熬的,比大廚房弄得精細多了,您喝一口——」
韓不及喝了參湯,只覺得眼皮沉重,環翠見他困倦,便放下簾子,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他傷後畢竟體虛,這一覺甚是深沉,再醒來已是次日晌午,院子里隱隱傳來笑聲,他感到氣力恢復了許多,便披衣起身,隔著窗紗朝外望去,卻是環翠和幾個丫頭,大家圍成一個圈,中間雞毛毽子此起彼落,一個個玩得滿頭大汗。
太陽漸漸地灼熱起來,只听一人道︰「渴了!」聲音清脆,如溪流山澗。
韓不及只覺得心跳一陣失速,不禁失笑︰雀兒,你可知道?只是听著你的聲音,就能讓我這樣心悸!
環翠答應著去斟茶,丫環們便散開,中間是一名梳著辮子的少女,膚如凝脂,一笑起來眼楮彎成月牙兒模樣,襯著她一身鵝黃紗裙,越發嬌俏。
一會拿了茶來,雀舌接過來一氣喝干,笑道︰「這茶真是好,多拿點過來,大家喝。」
環翠答應著去了,丫環們見她累了,便收了毽子,遠遠地見小王爺和湯九律走過來,雀舌吩咐丫環們︰「都散了吧。」
「雀舌,你又在胡鬧什麼呢?」小王爺搖頭嘆氣,「這院里住著病人,都不能讓你安分一天。」
雀舌吐吐舌頭,「一時高興嘛,哪里顧得了許多。」
湯九律見她熱得滿頭汗,便從袖中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雀舌卻不接,閉上眼楮讓他擦,耳邊听他抱怨︰「熱得一頭的汗,回頭讓風吹了,又該喊頭疼。」
「她高興嘛,哪里顧得了許多?」小王爺笑笑,伸指敲敲她的額。
「學人家說話,琪哥哥好沒道理。」雀舌沖他翻了個白眼。
他們一進來,環翠便去斟茶,用一個盤子托著端過來,小王爺便問她︰「韓公子怎麼樣?可醒了嗎?」
「昨天下午醒了一次,又睡了,蔣太醫看過,說是體虛,不礙事,這會子只怕還在睡呢。」
「我們瞧瞧去。」小王爺喝了茶,便往里走。雀舌拉一拉湯九律的袖子,意思要他等一等,附在他耳旁說幾句話,于是兩個人並肩往外走,穿過月洞門,匆匆地去了。
韓不及握著窗欞的手慢慢收緊,心口那一個洞,烏溜溜地滴下血來——
環翠趕著上前打了簾子,小王爺一進門,見韓不及站在窗邊,「公子感覺如何?可好些了?」
環翠笑道︰「可不是好些了嗎?今天已經能下床了呢——」又說,「公子莫在這里久站,天氣雖暖,這風口卻是涼的,要是吹了風,可就不好了。」
韓不及站了許久,本來也有些累了,听她這樣說,便在椅上坐下,客氣地說︰「這些天打攪貴府了。」
「這是哪里的話?」小王爺也坐下來,笑道,「若不是公子,舍表妹只怕已經傷在那番僧手下,公子救了表妹,便是安榮王府的恩人,公子能住在這里,是安榮王府的榮幸。」他以王爺之尊說這些話,以為韓不及必然高興,不想他仍是淡淡的,旁若無人地喝著茶,並不回答,臉上連一絲微笑也沒有。
環翠見氣氛尷尬,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兒,忙笑道︰「楚姑娘只是淘氣,我听她說起校場的事,那番僧這等凶惡,我光是听,都嚇出一身冷汗呢。」
韓不及本來低著頭喝茶,此時卻抬起頭來盯著她,環翠見他關心雀舌的事,一心想多說些,只是那日的事她半點不知,刮肝搜肺也只有這麼一點,只好說︰「楚姑娘剛才跟湯先生可是有什麼事,竟不進來瞧瞧,一會兒小王爺可要好好地罰她一罰。」
小王爺笑道︰「正是呢,兩個人嘀嘀咕咕的,能有什麼事,整天那麼多時間說不完,偏這一下說?」
韓不及「啪」的一聲放下茶碗,似笑非笑地說︰「請小王爺恕罪,在下有些累了,想要歇一歇。」
小王爺頓時漲紅了臉,卻不便發作,只好說︰「公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話一說完,便匆忙離開。
環翠料不到他會這樣不給小王爺情面,見小王爺倉皇離開,急忙趕著打簾子。
韓不及一個人坐著,只覺得背心一陣涼意,慢慢地一直寒到骨髓里去,心里空蕩蕩的,只是一片茫然︰身上寒冷,還能披件衣裳;可心里的寒冷,又能有什麼辦法?
第5章(1)
「就加這幾味?」雀舌滿臉疑惑的樣子,「這幾味藥那麼尋常,果真有效?」
「你若是信不過我,又何必問我?」湯九律蹺足而坐,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模樣。
雀舌歪著頭打量他半天,「既然如此,我先煮來看看,要是沒有用,我叫珍珠十天不給你沏茶!」
珍珠是王府公認的沏茶高手,湯九律又嗜茶如命,听她這樣說,終于屈服,「還有一味——」在紙上又添了兩個字,遞給她,「這下我傾囊相授啦,煮好了總能分一杯羹吧?」
雀舌洗淨了材料,又兌了水放在爐上,坐在旁邊搖著扇子,問他︰「你不愛吃臘八粥,天氣又這樣熱,湊什麼熱鬧?」
「雖然不是時令,可是雀舌姑娘一雙巧手天下聞名,難得看你下廚,焉能不一嘗為快?」
雀舌卻不理會,只低著頭專心打扇,爐火映著她那對晶瑩的眸子,像是黑夜天邊的兩顆晨星,耀眼得刺目。
湯九律若有所思地望著爐火,「王府什麼珍饈美味沒有?為什麼一定要煮這個?」
雀舌微微一笑,「我還在落陽谷的時候,就听鄭媽說他最愛吃臘八粥,只是谷主不喜歡,也從來不做。我們這麼多年沒有見面,他又受了傷,就想著煮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