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治好你的病。」他冷冷地打斷她。
溫熱的燭火引來數只彩蛾,冬日飛蛾甚是少見,寶鉤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蛾兒落在燭火旁的藥碗邊沿,顫著翅子取水,忽然身子一偏,栽倒在竹桌上,掙扎著拍了拍翅,便一動不動了——
這碗藥有毒!
寶鉤頓覺渾身冰涼,那只碗,白底青花,正是日間自己用的藥碗!
汲黯見她神色有異,偏轉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冷冷一笑,「那是芙蓉草。」
芙蓉草,劇毒,誤食三日斃命。
寶鉤撫心輕喘,「你為什麼給我吃芙蓉草,是為了、為了治病麼?」也許,是她記錯了。
「我說我沒治好你的病。」他有些不耐煩。
「可是我確實不痛了。」月復中暖融融的,從記事起,她從未如此暢快過。
「天真!」他冷嗤,「我問你,吃下藥的時候,你是不是月復痛難忍?」
寶鉤傻傻地點頭,「是很痛,可是,我本來就很痛——」
「你的病是一種奇異的先天熱毒,」他抬首,盯著她的臉,慢慢地說︰「我給你吃藥,是讓你暫時不再痛了而已。我說過,我門口不留死人。」
「那你為什麼要給我吃芙蓉草?」寶鉤幾乎難以置信,听他的口氣,他並不是不知道如何治愈她,可他為什麼故意挑一種致命的毒草?
「因為——」他退了一步,燈影里,看不清他的臉,只听那聲音寒如冰,清如水,虛無得似流轉的浮雲,「我無意救人。」
或許是錯覺吧,她竟會覺得他的身影,籠著說不出的孤獨與寂寞。
莫名地,她忘記了身上的病痛,極淺極淡地憐惜,悄悄地在她心頭生根。
「我走便是。」主人既然不歡迎自己,她又何苦強留下來。寶鉤起身下床,勉強道︰「不管怎麼說,我都得謝謝你讓我活著離開這里。」
他若不帶她回來,只怕她已是路邊的一具凍殍,能多活得一刻,也算是幸事。慢慢地走出大門,身後的人始終不發一言,讓原本抱有的一絲絲期待的寶鉤心底漸漸發冷。
屋外天色漆黑,雲層厚重的天空,見不到一顆星子。
其時正是清晨,寒風刺骨,寶鉤縮起身子,心下暗暗叫苦。她只穿著單薄的中衣,天氣如此之冷,只怕又要受涼,再要觸動那病謗,實是苦不堪言。
然而也沒有別的辦法,寶鉤嘆了口氣,沿著碎石小徑走進疏疏落落的翠竹林。竹林並不深,沿著林中小徑轉過兩道彎,繞至一座翠竹搭建的獨木橋邊,橋下一脈清澈見底的溪水淙淙流過——這座院落,布置得委實雅致。
寶鉤卻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緊緊地抱住單薄的雙肩。她甚至清楚地听到牙關上下撞擊的聲音——冷,冬夜清晨,寒氣澈骨。
夜色中的景物極不清晰,橋頭墩柱上,隱約能看到一個小小的包袱。寶鉤遲疑地解開,卻忍不住驚呼一聲!
是那件狐裘,那日在天津渡口她送給那人的紅色狐裘,折得整整齊齊,顯見得主人極為珍視,只是——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寶鉤擁緊了裘衣,溫熱的暖意緩緩地自心頭泛開。雙足便如生了根一般,怔怔地在那橋頭上仁立了良久。
也許,他並不如他所說的那般無情。
不知在那橋頭仁立了多久,東天隱隱地泛出微紅——天快亮了。
寶鉤心里一動,想起了十二少的安危,還有那如今不知已如何焦慮的十三少,忙收斂心神,幾步邁過木橋,掩門而去。
走得遠了,清晨的曠野里隱隱響起幽幽的簫聲。洞蕭極空洞,送出很遠。寶鉤側耳听了听,是一支《詹台思》。
第三章
離開竹舍後,寶鉤疾行半日,終于在正午前趕到當日與十二少借宿的客棧。
「店家,天字四號房的客人還在麼?」
「你是……」掌櫃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她凌亂的衣著、披散的長發,冷冷地一笑,「你找客人有事麼?」
「我是——我是他妹妹,請問他還在住店麼?」太好了,十二少若在這里,想是沒有受傷。
「妹妹?」掌櫃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說︰「這年頭,到處是冒充人家妹妹的,誰知道你是什麼人?」
寶鉤強壓著心頭怒氣,「我有要緊事,請問那位客人他還在麼?」
掌櫃索性低頭翻整賬本,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寶鉤左掌一探抓住那人的頸項,右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柄小巧的銀鉤,「你說不說?」
「啊——啊——」掌櫃一見雪白閃亮的刃口,直嚇得腿都酥了,「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我不會殺你,」看他一副可憐相,寶鉤心下一軟便松了手,「只請你告訴我,那位客人怎樣了?」
「那……那位客人……生了……生了急病——」大約是受驚過度,掌櫃說得結結巴巴,「昨日傍晚時候,金陵小侯爺便派人來把……把他接走了。」嚇死人了,不知是什麼病,全身軟得像團棉花,被人用軟轎抬著走了。
小侯爺!「十三少?」寶鉤大喜,十三少已經得到消息,派人來天津渡接她了。只是——十二少傷得重麼?
正欲向掌櫃詢問清楚,對街忽然有人大聲問話︰「你看看,有沒有見過這位姑娘?」
寶鉤聞聲回首,見是一隊士兵手里握著一幅卷軸,正在向一名擺攤老者詢問。寶鉤心下微動,正想說些什麼,左脅忽然巨痛。寶鉤大驚,只听一人在她耳後輕道︰「你想見少林十二麼?」
「你知道十二少在哪里?」十二少不是被十三少接走了麼?
「噤聲!」那人低喝一聲,又道︰「跟我走一趟,否則,你就等著見他的尸首吧。」
「我——」寶鉤剛說了一個字,那隊士兵已走入客棧大堂,一揚手中畫軸,向掌櫃問道︰「可曾見過這位姑娘?」
畫上那人,眉梢含笑,目蘊秋波,分明便是自己!這些士兵是十三少的衛隊,十三少在找她!
「十三——」一聲呼喚尚未出口,寶鉤只覺腰間巨痛,身子一軟便栽倒在一人懷中。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听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說話——
「閨女,閨女你怎麼了?唉呀,官爺,快送她去找郎中啊!彪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要爹怎麼活啊……」
不!他不是我爹!
是誰?十三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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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一處破廟,身下有一股極濃郁的干草味。
「小泵娘,你醒了?」洪亮的聲音從廟門外傳來。
寶鉤正自疑惑,便見一名須發花白的慈眉老者笑吟吟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擎著一只極大的酒葫蘆,對著嘴咕嚕嚕直灌。
「你是誰?」寶鉤支起身子,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
「我是須白眉,啊,你不用怕我——」老者笑得越發歡欣,「放心,你是汲黯那小子都不殺的人,我怎麼會動你,只管放心好了,呵呵!」
「汲黯?」寶鉤若有所思,如果她沒猜錯——「誰是汲黯?」
「你這小丫頭不老實。」須白眉噘起嘴,胡子一翹一翹的,極是滑稽,「明明認識黯小子,為什麼不肯承認?」
莫非——「你是說一個穿著玄色衣衫的人,嗯……吹一支很漂亮的紫竹蕭?」
須白眉不住地點頭,「是他,是他。」
「你認識他,他叫汲黯?」
須白眉昂著頭大口大口地喝酒,百忙中懶洋洋地點了個頭。
一股奇異的感覺融入內心深處,暖洋洋的——原來,他叫汲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