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津渡口。
漫天風雪。
天地間充斥著濃烈的冰寒肅殺之氣,淒冷的渡口只有一艘破舊的渡船靜靜地鎖系在木質的船塢里。因為下雪,船夫大約也回家烤火取暖去了,放眼望去不見一只活物——
天上依然撕棉扯絮般落著大片大片的雪花。
渡口驛站里卻甚是溫暖,一只極大的火炭盆源源不斷地散發著融融暖意。三三兩兩的行人聚集在這里,或坐或臥,或小聲交談,或悶聲不響。或許是被這雪困得久了,人人臉上都透著焦慮之色。
「主子,看樣子今兒個過不了河了,不如我們先在此處歇上一夜,明日再走。」一名約模三十余歲的粗眉漢子忽然說話,他的聲音洪亮,隱隱帶著風雷之音,因此,雖然只是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卻是一開口便吸引了驛站內數十人的注意。
那漢子雙目一眨不眨,極是恭敬地凝視著一旁倚窗而坐的玄衣男子。男子頭戴竹笠,下垂的玄色輕紗遮掩了大半的面容,只隱約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頜——
「主子——」粗眉漢子又喚了聲。
那男子正凝神望著窗外的雪景,似听非听。
粗眉漢子卻並不生氣,眉間甚至連一絲慍色也無,見男子似乎有不豫之色,忙恭恭敬敬地立了起來,半彎子——
玄衣男子一聲不吭,連衣擺也是紋絲不動,似是陷入沉思,久久不吐一字。
粗眉漢子原本生得健壯,那麼一條大漢像根木頭似的呆立在驛站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扎眼得很——驛站里的氣氛頓時變得僵滯,就連遠處一角倚牆聚飲的一群人也不再說話,有意無意地瞟著這對奇怪的主僕。
「什麼出息——」一名藍衫少年受不了沉悶的空氣,輕蔑地一笑,「奴才相,本少爺最見不得這種破爛奴才相——」
有人隨他笑了起來,更多的人擔憂地望著粗眉漢子,想他定要發作,此事不易善了。
那漢子卻不理會,竟似完全沒听到有人譏諷他一般,恭敬肅立的姿勢一如方才。
被譏諷的人不發怒,藍衫少年面上便掛不住了。他本出身名門,自恃武功高強,便不把兩人放在眼里,兩眼上翻,又道︰「奴才相擺得倒是不錯,只可惜沒生眼楮投錯了門!也不知道是哪個洞里鑽出來的耗子,硬充龍子鳳孫,想擺架子也不瞧瞧地方——」
話音未落,只听「啪啪啪」三聲脆響,人影一晃,眾人放眼望去,藍衫少年整張臉已然腫脹起來。
粗眉漢子冷笑著拍拍雙手,眾人這才明白方才快得不可思議的人影便是此人,他在瞬息之間躍過長廊,連甩了少年三巴掌——身法如鬼魅一般。
驛站里鴉雀無聲,誰也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粗眉漢子竟然身懷絕技。方才隨著少年笑出聲的人個個心里打鼓,生怕他暴起發難。
那漢子卻不理會,雙膝一彎便朝玄衣男子跪下,「屬下該死。方才有人辱罵主子,屬下已經教訓過了。」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明白這漢子出手是因為少年辱罵了自己的主子——那名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略略側首,慢慢地站了起來。眾人這才看清,他身上穿著極名貴的玄緞衣袍,隨著他的動作優雅地下垂,襯得他一身的氣質更是優雅沉靜——
「知道錯了?」輕柔的嗓音從玄色輕紗下緩緩瀉出,人人心頭均是一顫。這世上,竟有如此清雅優美的聲音——
「是!」漢子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跪得筆直。
「那該怎麼做呢?」玄衣男子語音更是輕柔,若不是驛站里悄無聲息,幾乎听不清他在說些什麼,「還要我教你麼?」
「主子——」那漢子猶豫半晌,忽然身子一沉趴在陰濕的地面上,低聲懇求︰「主子已經發過誓了呀。而且,此人實在罪不至死,再說屬下也教訓過了——」
「你大了,也不听我的話了,還是我自己來吧——」玄衣男子微嘆一聲,身子一側便欲與他擦身而過。
「主子——」粗眉漢子一把抱住他的雙腿,急道︰「讓屬下去,屬下這就去——」
「這才听話——」玄色輕紗下,弧度完美的雙唇牽起淺淺的微笑,男子緩緩地坐了下來。
粗眉漢子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地拍打著膝上的濕土,眾人眼巴巴地望著他,不明白這煞神要做什麼。
漢子忽然回首,眾人幾乎同時一縮,那冷冽的眸光緊鎖在藍衫少年腫脹的面頰上。少年捂著臉,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怪不得我了——」漢子踏前一步,冷冷地道︰「今日之事,原是你自找死路——」
「你——你要做什麼?」藍衫少年驚恐地張大了眼楮,在他冷絕的目光下,身子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漢子身子一晃,立時便越過長廊欺到少年身前。少年身旁的幾個藍衫人同時搶上,漢子迅速地與他們連拆幾招,身形急變,覷個空隙,左手扣住少年雙手,右手擒住少年咽喉。眼見著只要稍稍使力,少年的喉骨便要應聲而碎——
「這位大哥,有事好商量,何必如此?」另一名年紀較長的藍衫人見勢不妙,急忙收劍回鞘。
漢子不語,一雙眼楮卻望向窗邊的玄衣男子。
「這位公子——」藍衫人立刻明白,急忙向玄衣男子懇求︰「恕小兒年幼,看在老朽的薄面上,請放小兒一條生路,慕容家自當感念大德。」粗眉漢子武功深不可測,此人既是他的主子,只怕也不是等閑之輩。藍衫人知情識趣,自不會在此時逞強。
「唔——雪像是停了。」玄衣男子緩緩起身,轉身看向窗外的雪景,完全不把藍衫人放在眼里。
「爹——不必求他——」藍衫少年喉頭被制,說話不甚清晰,但听得出憤怒已極。
「這位公子,小兒只是一時言語不謹,如有得罪,在下替小兒賠罪。」
「如果賠罪有用,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枉死的人了——」玄衣男子並不回頭,玄色輕紗下流瀉的聲音越發輕柔,淡得如水,說出的話卻冷至冰點,「殺了他,我再向你賠罪,如何?」
粗眉漢子雙眉微斂,手上加勁,藍衫少年滿臉漲得血紅,眼見便要斷氣——
「就在這里罷,雪大得很,我們歇歇再走。」一道清亮的聲音在驛站門口響起,似是一名極年輕的少年。
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眾人眼前同時一亮,便見一對俊美的壁人立在眼前。稍前的一人穿著雪白的裘衣,眉清目朗,極為俊秀;稍後一人則穿著火紅的裘衣,膚色柔膩,白皙中透著淡淡的粉光,甜美得猶如新鮮的紅隻果——分明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女娃。
粗眉漢子似乎驚了一下,稍有猶疑,右手便不由自主地松開,藍衫人急忙槍上前把兒子護到身後。
「師妹,我們進去吧。」少年一見滿屋的人,似乎吃了一驚,怔了怔便牽著女娃往里走。
「黑獸,我倒小瞧了你,今日是要我自己來麼?」輕雅柔淡的嗓音徐徐吹來,慢慢地帶走了隨兩名少年而來的生氣。
「主子——」粗眉漢子不勝惶恐地跪下,「黑獸不敢,但是此人罪不至死,求主子放他一條生路,否則王爺知道——」
「所以我說——」玄衣男子慢慢地轉過身,「你比我有主意,原也不該听我的話了。」他的聲音越發低柔,足下卻不停步,朝藍衫少年走去。
「主子——」名為黑獸的粗眉漢子趴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你過來。」玄衣男子朝藍衫少年伸指一勾,那手指極為修長,指上戴著一只極大的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