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什麼。」陸央庭戴著冷漠的面具出現在她房門口,毫無抑揚頓挫地為她解答。「愛情本身就是一場戰爭,戰場里不可能沒有人受傷。既然你自願投入戰役,就應該隨時有倒下、打輸的準備。」高遠慧胡亂拭去淚水,似乎非常不願意讓陸央庭瞧見她狼狽的模樣。
「我不要倒下,我付出這麼多,為何會是輸家?我愛他啊!」
「我不也是?」陸央庭近乎自嘲的口吻,令高遠慧有些訝異。一旁的高遠輝卻覺得胸膛微微刺痛。「愛得深切,一樣輸得徹底。」話才出口,陸央庭自己也驚詫。她打算放棄了?
一直以來,她從不談「輸」一字。縱使阿慧拒絕她,或者她與方克偉訂婚之事成定局時,她從未低頭認輸過。為何在這個最有利于她的時刻,她居然一反常態,全然不諱言?「所以,與其像個怨婦似的怨天尤人、哀聲嘆氣,何不直搗黃龍,找方克偉問個明白?」陸央庭將自己的思緒暫且埋葬,提出了可能是最殘酷的建議。「還是說你沒有勇氣正視他?」高遠慧無助的黑瞳怔張著,不知所措明顯讀得出來。
陸央庭凝視她半晌,忽然感覺好疲倦,面前這個女人在彈指間扭曲、進而模糊,多年堅持的愛情似在瓦解。她迅速走開,不能理解這突如而來的念頭所代表的意義。高遠輝亦立身跟出,順手帶上房門。「阿央……」「我很白痴,對不對?」陸央庭笑問,但任誰都看得出來,她的笑很悲哀。「要你去安慰人,我自己反倒在搞破壞。」高遠輝惻然垂眼。「在你的心目中,阿慧的地位究竟大到什麼樣的地步?有沒有……挪除的空間?」此話一出,他懾住。原本之前一些他置之不理或不敢理會的負面情緒,全在此刻傾倒,逼得他不得不思索……原因為何?陸央庭別開臉,以為他只是同情之語,不忍見她痛楚。
「我愛了她將近二十年,你認為有這樣的空間嗎?」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我也不知道……「哈哈!」高遠輝咧開嘴,笑聲倉皇。「說的也是,我好像問了個很蠢的問題。哈!」唇畔的弧度雖然揚起,但他清楚听見內心一角剝蝕的聲音。
下車轉身後的第一眼,就看見他坐在噴水池的邊沿上,憂容滿面。
夜晚的機場,離別情愁似乎特別濃厚,即使在非假日的此時。
噴水池里彩光點點,映在他身後,仿佛暈出一層層光圈,將他團團籠罩。她從未如此惑覺到,他離她這麼遙遠。「克偉。」高遠慧慢慢步近,懸著心事的方克偉恍如大夢初醒般恢復神志。「遠……遠慧。」腦海里正制造如何委婉與她解釋的話語,真正見到她時,卻反而結結巴巴。「為什麼約在這個地方?」她明知故問。「我以為你曉得原因。」
松山機場,是他們第一次相遇之所。因阿輝南下高雄之際,他們因緣際會相識。算算時間,也一年多了。「這里不會是個很好的約會場所。」四周一片漆黑,除了對面的機場與這邊的噴水池外。「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
方克偉這句話險些擊破高遠慧的心房,她望進他幽黑的瞳眸,渴求探尋出一絲絲的虛假。然而在方克偉內心,多少是冀望夜色能遮掩遠慧的神情,讓他不至于道不出退婚的真相。「解除婚約是你的本意?」她盡可能讓嗓音自然,卻止不住身軀的發抖。「是的。」他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
「理由呢?」已經克制不住了,她的聲音顫顫悠悠的。
「遠慧,我喜歡你。你溫柔體貼、大方得體、外貌出眾,絕對足以令許多男人拜倒裙下。可是……」方克偉咬緊牙根。「我不愛你,也無法愛你。」「不愛我?!」高遠慧反常地笑了,盈眶的淚水也滾落了。「你答應與我交往,主動提出婚約,然後你現在告訴我你不愛我?這算什麼?」「對不起……對不起……」方克偉只能一徑低頭認錯,完全沒有抹去她眼淚的勇氣。「可是這場婚姻如果實現,將會造成極大的傷害和無止境的悔恨。」「騙人!」高遠慧用盡力氣喊道,哽咽的哭聲持續。「有第三者,對不對?你愛上了別的女人,對吧?」
「不是的!」
「否則本來應該是一場幸福的婚姻,為何會產生什麼傷害、悔恨?你騙我……你騙我……」她幾近歇斯底里,猛捶打方克偉的胸膛。「不,你听我解釋!」他攫住她雙臂,企圖緩和她的情緒。
無助崩潰的雙眼悲育溢滿,她注視他,發覺流通湯的淚水也滑落他兩頰,霎時,她有種錯覺,或許眼前這個男人承受著比她更絕望的哀慟。「遠慧,欺騙你是我這一生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錯事。假如我是個正常男人,我必定渴望有你這麼一位妻子。可惜我無福消受,因為我並不正常……」方克偉橫下心,石破天驚地宣布︰「對不起,我是同性戀。我想娶你,是因為事實上,我愛的人是遠輝。」此刻,轟隆轟隆的飛機引擎聲正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高遠慧所有的表情在同時間全部靜止。
陸央庭敲敲煙盒底部,湊上嘴叼了一根煙,打火機一喀嚀,煙頭霎時通紅。初秋的夜已有些涼意,但她還是穿著無袖T恤,站在自家的陽台上。月圓的夜晚似乎格外使人著迷,尤其住在十幾樓的她,既可俯視眼界以下的燈火點點,又可仰望隨織的月色。不過,獨自一人的她,孤寂總無可避免地登門拜訪。她回身,空蕩蕩的客廳升華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虛無,仿若一踫觸,連身體帶靈魂都會消失無蹤。
如果堤娜在的話,一切都會改觀吧?不,應該說只要有一個女人在,有一個暫時可以填補她內心空洞處的人在就行了。依照她以往的行徑,這種虛空的狀態絕不會超過三天。如今,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不是沒有女人願意上門,而是她根本不想采取任何行動。因為她腦海總會不知不覺浮現阿輝的身影,陸央庭漾著笑,似乎在嘲諷自己,一個走到哪里幾乎都吃得開的女同性戀,竟然愛上一個男人?!是愛嗎?或者是別樣情感?
突來的們鈴聲中斷她深入的思量。
開了門,一具搖搖欲墜的軀殼面露淒悵的微笑,笑的是她本身的狼狽還是別的,她並不清楚。「我可以打擾幾天嗎?」聲音也是縹緲無涯。
陸央庭發現她手中持著的行李,心中約略猜測出可能的原因。
「住一輩子都不是問題。」她笑答。
「阿薩姆,對吧?」陸央庭從玻璃櫃中取出茶葉罐,燒滾的開水在電磁爐上呼呼作響。「你還記得。」高遠慧坐在沙發上,臉色因吃了點蛋糕,似乎紅潤了些,不若方才的蒼白。「別說的我們好像幾十年沒見的朋友,你喝茶只喝阿薩姆紅茶,這是眾所皆知的事。」陸央庭端上茶,悠閑地落坐。高遠慧聞聞香味,滿足地啜了幾口。
「你泡茶的技術依然沒變。」
「我調酒的技術更棒呢!」陸央庭躊躇滿志的。「對了,今晚我臥房那張超大雙人床就讓給你,讓你睡個好覺。」她起身,準備整理床鋪。「阿央,你不問我嗎!」問她為什麼沒頭沒腦就跑來這里。
陸央庭止步,具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你願意告訴我嗎?」
斑遠慧踟躓了,抑遏著顫抖將茶杯放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