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靶謝說太多次可是會惹我嫌!」他爽朗的笑聲刻畫著眼角的魚尾紋,無衣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老伯……你一直住在這個地方嗎?有沒有其他的親人?」無衣試著閱讀他的內心,卻是空白一片。
他泛起微笑,視線略掃過她,無衣不由得愕然。
那目光銳利卻不失溫和,剛柔並濟,仿佛可穿透世間一切虛偽……
「自從我妻子過世後,我注定是雲游四海的命。要不是丫頭的祖父臨終前把她托付我,也許我現在還在三山五岳間游蕩,直至身軀與天地化為一。」
「丫頭不是你親生孫女?」
「我只有一個兒子,幾年前討了個老婆,住在南京,小兩口生活得不錯,感情也相當融洽。」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住在一起呢?」
「紅塵每多煩擾事,離群索居比較適合我。你看這里,有山有水,美景處處,人際關系也簡單,多好!其實你也很向往這種生活,對不?」
無衣只能木然凝視他,不僅因為他說中她的想望,她還發覺他的眸色竟與自己頗為相似。
「怎麼?想看看我有沒有說謊嗎?不過,以你現在的情況,恐怕已經看不到、听不見別人的內在世界了。」待烤的魚兒身上水珠顆顆滴落,澆的炭火滋滋作響,正如艾老伯的一番話,震得無衣驚詫不已。
「老伯你……你也是……」一種相逢恨晚的扼腕在她心頭逐漸釀成。
他淡淡地笑了。「沒錯,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擁有讀心的能力,加上我的醫學知識,來找我看病的人,我幾乎都能準確用藥,治愈他們。沒想到我的名聲愈傳愈大,後來人們居然給了我個‘神醫’的稱號,真把我當神看待。」他落寞地眺望遠方,山間的鳥鳴悅耳地此起彼落。
「我以此驕矜,自以為這能力是上天賜我富貴名氣的利器,理當善加利用……可是直到我不小心開錯藥醫死人,直到我看見人們內心對我嚴厲的指責批判、而外表卻硬裝成和善親切的虛假,我才徹底明了,我錯的離譜。」他長吁一嘆。「人心真是世間最可怕的偽物。」
「可怕的不僅于此,」無衣微憂垂瞼。「而是當我們發現我們竟然也同化成這偽物的所有者。」
艾老伯眉一挑,她的感慨重拾他的笑容。「不過,咱倆非常幸運,可以獲得解月兌,再也不用與世人的內外在差異對抗了。」
無衣困惑,不解其意。
他撥弄著炭火,唇際掠過的柔情令她難以忽視。
「我的能力在遇到我妻子後,便慢慢消失了。」
「為什麼?」
「你認為呢?」他視線移到了不遠處的季禮,再轉回無衣身上。
思考迅捷的無衣立即明白他的暗示,滿臉通紅。
「可、可是照你所說,你又怎會知道我……有這能力?」
「無法讀心,並不代表不能‘感覺’。我的敏銳度仍高于常人,你眸中散發的獨特光芒與幸福,我怎麼會感覺不出來呢?獨特,足以證明我們曾經是‘同類’;幸福,正是你擺月兌這股能力的事實。」
「我……幸福?」她似乎不太相信這個詞語會有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有個人全心全意待你,為你不顧性命、不惜自身,這還不夠幸福嗎?」
無衣望向那修長的身影,腦海漸漸浮現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甜美的笑意不由自主滑出嘴角。
「我的妻子和他很像,一雙無瑕的晶眸仿佛可以涵蓋世間所有的黑暗與骯髒,令我不知不覺被吸引,無可自拔地愛上她。」艾老伯老雖老矣,但談起另一半時,那份眷戀深情卻讓他年輕了好幾歲。「我們因為能夠讀心,成就了對人的不信任,交互循環之下,心結愈來愈深、心扉愈發緊閉。然而,他們卻以他們的純真拯救我們,使我們解開心結、打開心扉,甚至連能力也隨之煙消雲散。這是釋放,也是幸福的起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
無衣沉默不語,但含笑的蒼眸隨著下頦動了好幾下。
也許她的能力並非老天爺的惡意,而是一種祝福。所以她與孟荇娘交換身分,陰錯陽差識得季禮,然後被他的單純摯誠感動,慢慢陷入他織張的情網……
然而,無衣突然憶起一項殘忍的「事實」——
季禮不可能屬于她,他……注定是別的女人的伴侶……
「小兄弟今年也二十好幾了吧?」艾老伯並沒發現無衣的呆滯,轉了話鋒問道。
「啊……是啊,約莫與我同齡。」無衣霍地回神,神色有些黯淡。
「他是因為中毒才變成這模樣?」
「你看得出來?」她瞪大了雙眼,直覺不可思議。
他促狹地揚揚白眉。「如果我說我能將他醫治成正常人,你相不相信?」
無衣倏地立起,不敢置信,胸口怦怦作響。「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他多久以前中的毒?」
「五年前。」
「難怪。」艾老伯篤定地頷首道。「他平日還是會有些正常人的言行舉止,是不?」
「他……」無衣側頭思忖著。「他有時候的確會一反常態吟詩誦詞,講一些不像他平時會講的話,還有他的記憶力超乎常人,隨便一段文字,都難不倒他。」
「那當然啦!短短五年尚不足以使他痴得徹底,他有中毒前的記憶也是理所當然。」他翻轉魚身,查看熟透度。「這毒十年內都還有得救,但會隨著時間的長短影響治療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說,季禮治愈的機會很大?」無衣一顆心興奮地活蹦亂跳。
看來這次落水,不是危機,而是轉機!
「你先別高興的太早。」艾老伯一盆冷水驟然澆下。「要醫好他確實很容易,不過,他體內毒素一旦除去,這五年的記憶就會盡數消失。」
「你說什麼?」無衣足足愣了一時片刻才反應過來。「五年來的人事物他會全部不記得?」
「五年前你還沒認識他吧!」一看她的表現,艾老伯便猜出答案。「那麼他也會忘記曾經有你這號人物的存在,當然,他若維持原樣,必會一輩子記得你。」
無衣杵在當場,動也不動,眼前盡是模糊的光與影,季禮和丫頭的嘻鬧聲、溪水的潺鳴、鳥兒的吱喳,須臾間攪成她再也分辨不清的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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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夜晚有股獨特的吸引力,雖然明月高掛,漆黑仍吞噬了大部分的顏色,清風吹拂間,單留萬籟聲響積極地演奏著。
無衣托著腮幫子,蹲坐在屋前。寧謐的夜、舒爽的風似乎都無法讓她提起勁來。
「前幾天我听說城里官府正在尋人,依他們描述的長相,找的應該就是你和小兄弟。現在你的傷勢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是可以回去的時候了。至于小兄弟的毒解不解,你自己拿主意吧!」
今早艾老伯在河邊最後的這段話,而今依然盤旋她腦海。
季禮能夠回復正常,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還在考慮什麼呢?答案為何她很清楚才是!
可是,記憶全消……季禮和她之間的回憶已經少的可憐,再被剝奪,她情何以堪?
無衣嘆了口氣,心頭的糾結愈打愈深,她實在透不過氣。
忽然,一件單衣披上她的肩,笑意盈然的季禮順勢坐到她身旁。
「又不想睡覺啦?」
「嗯!」無衣點頭,沒多作說明。
「有心事?」黑白分明的雙眼鶻地轉著,仿佛一眼即可察覺她的情緒深處。
無衣注視著他,一股酸楚逐漸自心房往外傾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