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禮傻不愣登地眨著眼,無衣天外飛來一筆的言語他完全不解其然。
「你的周圍有這些愛你的人,你大哥、胖叔、姜老……老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換作從前,她絕不可能說出這些話。她變了嗎?居然在勸人抓住眼前的幸福,她自己都做不到了……
「你呢?你也愛我嗎?」突如其來的問話,無衣傻了眼。
愛,多可怕的詞!她哪踫得起?
「咦?這什麼東西?」她發現畫像下擺著一個褐漆木箱,她乘勢轉移注意力,企圖閃躲季禮繾綣的視線。
「打開看看不就得了。」季禮雖痴,也明白無衣這刻意的忽略。
偌大的木箱分量不小,他放下燭火,兩手並用舉起箱蓋,里頭置滿女人用的發飾、耳環、衣裳與絲絹等物。
「這些應該都是你母親用過的東西吧?」無衣拿起一條粉色絲絹,感覺十分熟悉,她掏出懷中物,兩相比照。「那天你擦我眼淚的天藍色絲絹,也是你母親的?」
「對啊!不然我怎麼可能擁有這些女兒家的物品?」
「既然是她的,你應該好好保存,怎能隨隨便便送我呢?」她趕緊將絲絹塞還給季禮,然而他卻猝地握牢她手掌。
無衣一怔,想抽手卻動彈不了。心髒敲敲打打,擾得她無法安寧。
「該給你的……石房內所有東西,都應該給你。」季禮的口吻與神情溫柔地幾乎要擰出水來,她根本招架不了,身體仿佛將溶化于他藉由手心遞傳的暖流中。
「什麼應該給我?我又不是湘姨太的親人!」她速度有點急促,惶惶然布滿面容。
「我希望你能成為她的親人。」
無衣吃驚抬首,季禮此時的微笑令她怦然、卻也恐懼,腦海雖然已揣測到他的言外之意,但她怎麼也不敢面對。
遽爾間,季禮踏步上前,無衣全人偎向他胸懷,掙扎不得。
「季禮,你干嘛?快放開我!」她听到兩顆心狂跳不已,卻听不出何者才屬于自己。
「水井姊姊,我娘曾經在夢中對我說過,我可以把石房內所有物品,送給我最喜歡的女孩,所以我想送給你。」
「別、別開玩笑了,你喜歡的人那麼多,何必單單選上我?」
「我喜歡的女孩子只有你一個!」他不知不覺加強擁抱的緊度。「當然,除了我娘之外。」
太過摯誠的表白,有時候反而是更沉甸的負擔,尤其對無衣這種人。
「不要待我這麼好,我不值得。」季禮因此句話松手,無衣乘機月兌開,與他距離拉得長長的。
「為什麼……」失落深深鎖進他幽邃的黑眸。
「你喜歡我,只是因為我不怕你,願意陪你。可是你必須了解,我誤闖季湘居、送飯來,都是因緣際會,我不是姜府的人,自然對你沒有顧忌。所以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我內心丑陋,我一點都不像你母親。況且——」她的語調掩藏著悲傷。「你不是真的喜歡我,你遇過的女孩不多,沒得選擇,才會誤以為我是唯一。事實上,你可能只是把我當成姊姊,就像你喜歡你大哥一樣,純粹的手足之情而已。」這個論點不是相當公允嗎?但為何她的心正在剝裂,痛得她無處可逃?
季禮淒惻凝視她撇開的臉龐兒,有好一會兒,石房內靜謐地使人喘不過氣。
「大家都說我傻、說我笨。」他終于啟口,但無衣的視線依舊停留別處。「可是這點情感我還分辨得出來,我喜歡你的感覺前所未有。我吃飯想著你、走路想著你,連睡夢中都忘不了你的身影,大哥和胖叔不會帶給我這種朝思暮想的心情,唯有你,系縛我所有情感。這會是手足情誼嗎?」
無衣目光四處飄零,就是沒有勇氣正視季禮。
純淨玉潔的白蓮,是她這攤糟到極點的污泥所不能高攀的。更何況,她對他……沒有「感激」以外的情感,不是嗎?愛啊、喜歡啊,都該是多余!
若飲苦茶,她苦到心坎,卻仍得逼自己吞下,當作心湖未曾揚過波濤。
「季禮,喜歡我是你的損失,因為我……不可能喜歡你,這石房的新主人,你另覓他人吧!」她咬緊牙根,沖上階梯。
「因為我是白痴嗎?」無衣倏然止步,盈眶之淚在驚訝中如雨下。「因為我不是個正常的人,所以你不喜歡我?」
聲音哽在喉嚨里,她硬逼自己反著吐出。「大概吧!」
她極不願傷害的,終究傷害了。
第六章
月光斜斜穿進直立木條的窗內,輕輕飄瀉在不成眠的無衣身上。
她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盯著窗外一彎弦月,迎夏均勻的熟息聲與房外草叢的蟲鳴,織就成縈繞她身旁的音樂。
懷中絲絹在此如水涼夜,燥熱得她無法入睡。
石房中的一言一語,多日梗于她腦海,她憂愁、心煩,一方面生怕帶給季禮太大的傷害,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無來由的異樣感到焦慮。
以前的白無衣,絕不可能落得如此狼狽。
她抽出絲絹,天藍色的光澤融進月華,純潔摯柔。
「好像季禮……」凝眸處漫染煦煦笑意,她將絲絹貼在胸前。
這兩道光芒的結合宛若季禮的特質,令人不知不覺被吸引,進而羨慕、戀眷……甚至愛上……
什麼?她倉皇起身,驚訝于自己的舉動與念頭。
季禮是個白痴,她怎麼可能愛上這種頭腦不清的家伙?!
然而手中的絲絹仿佛正在嘲笑她的不誠懇,她若真對季禮沒有半點感覺,當日扔下違心之論時,何不把絲絹也一並丟棄,反倒保存下來,視如珍寶?
心跳,已是亂中之亂,「感激」這個藉口逐漸被澎湃的情感吞沒。
她嘆了口氣,視線遙放窗外,卻赫然發現遠處火光叢叢,間或黑煙簇冒。
「失火了!季湘居失火啦!」聲音傳到她耳邊時已微弱如蚊蚋,她卻听得比誰都清楚。她匆促下床,顧不得衣衫不整,隨便披件外衣即沖出房門。
無衣沿著回廊奔去,已經有許多僕婢迷迷糊糊被吵醒而開門一探究竟。
火場前,零零星星幾個大漢、小廝幫忙救火。然而火勢似乎一發不可收拾,縱然大伙拚了命,杯水依舊難滅烈焰。
「季禮呢?……他在哪里?」無衣氣喘如牛,焦灼地拉住其中一名小廝詢問。
「你說四少爺,是嗎?我們這兒沒人認得他,也不曉得他逃出來了沒?」
無衣幾乎快崩潰,心髒因緊張與快跑扯得她難受不堪,偏偏季禮的安危又沒人知道。
便大的姜府,認識季禮的人竟有限成這慘況。
眼見大火急速吞噬季湘居每一角落,劈哩啪啦的木材燃聲听得無衣心驚膽戰,她管不了自身存亡,趨步向前便搶下漢子手中一大桶水。
「你干嘛?」大伙瞠目詫異,舌頭像打了十幾個結。
無衣奮力將水淋了滿身,雖然此時將近暮春夜,從水井汲起之水仍冷得她貝齒打顫不歇。
她看清目標,屏足呼吸,眾人還來不及阻止,她已奮不顧身沖進火場。
「季禮,你在哪里?」好熱!她全身好像快要被燒得體無完膚,濃煙嗆得她幾乎沒力氣再尋覓下去……
不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絕不允許這場火帶走她的季禮!
她艱辛顛簸地步近桌前床沿,卻不見半個人影。
他到底跑到哪兒?難不成已經逃出去?
她記憶瞬時一閃,回身推開屏風。果不期然,季禮昏厥倒于闔閉的地道前。
「季禮,快醒醒,你沒事吧?」她攙起季禮上身,忙拍打他臉頰。但懷中的他卻像無生命的木頭,沒有半點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