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衣闔上手中書本,沒好氣地推開她。
「你無聊想打發時間,我不會是最好的人選。」
姜家總管原本安排她單獨一室,沒料到中途卻硬生塞給她這個多話的小妮子,說什麼怕她人生地不熟會寂寞。
笑話,寂寞本就與她形影不離,她習慣得不能再習慣;放個聒噪的女人在她周圍,除了增添她的煩郁,她實在找不出有什麼更佳的作用。
「哎呀!不要這麼冷淡嘛!雖然咱們才認識不久,好歹也同睡一個房間,應該好好培養感情。」迎夏撒嬌地搖著無衣的手臂,這動作不禁使她憶起某人。
自成親那晚後,她好像再沒見過那家伙……
「你事情都做完了?」她明知故問。
「老爺與夫人一大早就出門,我今兒個空閑的很。」
「你這個女婢干得倒挺輕松。」
「你不也是?打你進門來,我沒看你服侍過大少女乃女乃,倒是每天見著你就是捧著卷書,女兒家讀這麼多書,當心你嫁不出去。」迎夏十分認真地勸道。
無衣但笑,默然。她對嫁娶若真有心,她早成了她的主子之一。
孟荇娘現在多的是姜府僕婢使喚,她何必湊熱鬧?
「所以快點放下書,咱們去後花園逛逛。現值仲春時節,是賞花的最佳時機。」迎夏興致勃勃的。
「你想學杜麗娘游園思春,夢位如意郎君嗎?」無衣並無惡意,只是揶揄。
「這什麼話?給別人听見還得了!」她兩頰淺淺赭紅。「要不,你想上哪兒,我帶你去。姜府這麼大,你一定還有些地方不熟悉吧!」
「季湘居。」想都沒想,無衣月兌口而出。「我想去季湘居。」
她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怎想去看個痴兒呢?上回不是嫌得厭煩?
「不會吧?!你想去那個恐怖的地方?」迎夏不可思議地睜圓眼。
「恐怖?還好吧!」除了人氣薄弱,她倒不覺有何恐怖可言。
「反正上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去季湘居。」與之前的興奮相比,迎夏此刻有些畏畏縮縮。
蒼灰眼眸讀出些許緣故。「因為他身上帶有詛咒?」她擰眉,似乎對此荒謬答案不能接受。
「你怎麼知道?」反詰一出,迎夏急忙遮口。在她判斷無衣應該沒有妨害後,緩緩松手,仔細梭巡門後窗外,確定沒人,才敢低聲陳敘。
「四少爺是庶出之子,是老爺第二個妾所生。听說湘姨太,啊!就是四少爺的母親,她長得十分漂亮,老爺非常疼愛她。當然,沒多久,她就懷孕了。但是想不到就在她將要臨盆那夜,她……上吊自縊了,然後月復中孩子……」迎夏愈講臉色愈蒼白。「四少爺居然就沿著懸在半空湘姨太的月復里產下,臍帶未斷,後來還是弄婆把它剪掉的。」
無衣怔住,咬著血色漸褪的唇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是說……他是從死人的身體里生出來的?因此眾人認為他是不祥之子,帶有詛咒?」
迎夏使勁頷首。「所以之後大家都很怕四少爺,夫人更是厭惡他,本來還打算把四少爺送給別人,可老爺不肯。于是夫人便下命令,終其一生,四少爺都不許離開季湘居,除了送飯的僕婢外,誰都不準與四少爺有任何接觸與牽扯。」
「夫人之所以囚禁姜季……四少爺,是不是恐懼湘姨太會藉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向她索命?她會自縊,是夫人的杰作吧!」無衣敏捷地讀取她腦中的片段。
「噓!」迎夏急忙掩牢她的嘴,緊張地左右察看。「很多事不能明講,縱然……它可能是事實。」
「可是為什麼姜伯詩他……」無衣想起他的態度。「我的意思是大少爺對四少爺好像不錯,這樣夫人不會生氣嗎?」
「生氣也沒用。大少爺一向對四少爺疼愛有加,之後甚至打破夫人訂立的規矩,帶他出外,連夫人也阻攔不了,尤其再加上五年前發生那件事……」
「四少爺原本不是白痴?」無衣望著她的瞳眸。
「奇怪,我總覺得我還沒開口,你就什麼都知道了。」迎夏疑惑道。「沒錯,四少爺十八歲以前都很正常。可惜十八歲那年,他與大少爺前往揚州,中途遇上仇人暗殺大少爺,四少爺為救他,替他擋了三箭毒鏢。回來後,請遍所有知名大夫,用盡鎊種方法,依然無力回天,自此他就變成痴兒一個。」
無衣垂瞼,若有所思。
「四少爺……五年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未進姜府,這些事我都是听廚房大嬸說的。」
無衣看著手腕紅腫漸消處,心頭潺潺流過不知名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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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聊賴的一個上午,無衣獨自蹲在錦鯉池旁,兩眼呆滯望著水中成群、色彩斑斕的魚兒們,優游自得穿梭于狹隘的天地里。
井蛙觀天,曰天地何其廣闊,世人笑之淺短,這些錦鯉們是否也同井蛙是一類?但為什麼它們看起來好快樂?它們絲毫不眷戀大海的浩瀚無垠嗎?
突然,無衣笑了出來,她想起莊周與惠施在橋上的對話。
是呀!她非魚,魚非她,怎能奢望從中理出頭緒呢?兩者唯一的共通點,不過是同被關在囚籠里。只是錦鯉或許不是情願,而她卻是自投羅網者。
將自身鎖于姜府這個復雜的環境,然後每日盤算何時才能離開此地,過她期望已久的清閑生活。
她還真是自找麻煩,吃飽了撐著!
噗通一聲,無衣丟下顆小石子,接著起身,揉揉酸痛的膝蓋。
姜府是大,可總覓不著安靜之所,想回房,卻又怕遇到迎夏,她那張嘴巴的功力她實在招架不住,于是害得她在池前蹲了個把時辰觀賞錦鯉,就為耳根清靜。
她甩甩衣袖,再次漫無目的地踅逛,快到廚房口時,一聲拒絕淒厲地響破。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是迎夏的聲音。
「送個飯而已,干嘛這麼婆婆媽媽?」
無衣好奇朝里一看,主廚大嬸持著托盤硬要塞給迎夏。
「這工作不是包漢子負責的嗎?為什麼找我嘛?我可是專門服侍老爺夫人的……」
「包漢子腿受傷,臨時找不到人,你幫個忙會死啊!」
「不要啦!季湘居好恐怖,誰敢去?咱姜府小廝多的是,叫他們去便行了。」迎夏眼淚幾乎快掉出來,早知道她就別開小差,跑來找大嬸聊天。
無衣連同情都懶得施舍,迎夏這小妮子是自作自受。
她覺無趣,正準備掉頭,眼尖的迎夏如見救星降臨,急忙喊道︰「荇娘!等等!」牢抓住無衣,她喘氣吁吁地向大嬸「推薦」,「就她好了,她說過她想去季湘居。對吧!你前陣子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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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盤里的菜色讓無衣覺得自己好像探監的。
迎夏鉅細靡遺地描述前往季湘居的路徑,生怕她迷路返回,差事又得落回她頭上。
季湘居真如此可怖?不過住了個痴兒,迎夏的反應似乎夸張了點。
不多時,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無衣停在門前,疑惑的眉頭攢起。
門大開,里頭不見人影。她跨過門檻,將飯菜置于桌上。
「四少爺,吃飯了!你在嗎?四少爺!」這家伙上哪兒去了?不會又掉進井里吧?他有這麼笨嗎?
無衣微抽動嘴角。以他的腦袋,是有這種可能。
她掃視房內,一抹難得為他人的嘆息拂掠心頭。
簡單的擺設、樸實的用具,姜季禮雖名為姜家四公子,生活卻與一般僕婢無異。
庶出的命運,注定擁有這等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