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如墨醮水,迅速在言嘉腦里擴散。
潛意識里他就是想逃,也不明白為何。父親這個詞語對他而言,不知是多遙遠的記憶?重新拾回,能具備多少真實性?
「就算我確實是成老爺的兒子,可人家會信嗎?他是南京首富,多的是冒充他兒子晃點人的。若我表明,恐怕也只會被當成其中之一,自取其辱。」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彤弓不肯放棄希望。
但言嘉仍舊不願嘗試。「再說吧!」
語畢,兀自步回藥鋪,彤弓無可奈何,凝愁望著他孤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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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彤弓瞞著言嘉偷偷獨自來到成府。
「你不是駱大夫的助手嗎?有何事來訪?」總管溫文問道。
「事實上,我是成老爺在九江的朋友,此番前來是為探望他。」
「可是我們老爺身體才剛痊愈,恐怕不適合接見客人……」
「拜托你,我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盡快與他商談,麻煩你務必通報一聲。」見彤弓如此焦急地哀告,總管勉為其難進房稟告了成懿行。
得到允準,總管帶彤弓至一亭,其旁綠水環繞,錦鱗悠游。
「老爺等會兒就過來。」
不到一刻,成懿行緩緩步來,臉色的豐腴紅潤已不若先前的蒼白。
「彤弓?」他似乎非常訝異,笑道。「想不到會是你,我的總管說是駱大夫的助手、我九江的朋友,我一時記不起是誰呢!」
彤弓靦腆地漾著笑。「真是不好意思。駱大夫是我的朋友,听他要來成府看病,我猜想會不會剛好是你,所以就假裝助手跟來。你身子應該好多了吧?」
「托駱大夫的治療,已經康復泰半。」成懿行爽朗的面容與言嘉漸漸重迭,彤弓更加確定他們父子血緣的事實。「對了,你這趟南京行,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嗎?」
彤弓微微一楞,沒想到成老爺還記得當時的對話。她淺紅了臉,答道︰「嗯!找到了。」
「那就好。」
「成老爺,我看你成府佔地廣闊,想必住了不少人。怎不見你的夫人兒女呢?」彤弓旁敲側擊地問道。
但見成懿行眼一垂,落寞地環視四周。
「我的妻子與唯一的兒子,早在十幾年前就落水而不知所向了。偌大的宅院,不過是用來裝下更多的寂寥與孤獨。」成懿行略渾的眸底,隱沒著長久沉沉的傷悲。
「對不起。」彤弓不自覺心疼難受。「可是你沒再娶嗎?」
成懿行焦距置往邃幽遠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彤弓萬萬沒有想到,成懿行豪邁的外表下,竟蘊含如此深情。窮盡一生孤單,也要守候的人……他的妻子一定永銘他心版,再不可能消逝了。
「他們落水後,你找過他們嗎?」
「尋了幾年,無消無息,不得不放棄了。」他長嘆。「因此我打算今年一過,就把南京的家業打理好,回京城定居。」
「為什麼?你的生意、故鄉不都在江南嗎?這麼一走,可能什麼都會沒了。」彤弓驚問。
成懿行淡淡微笑,搖首。
「你看,我擁有人人稱羨的宅邸、錢財以及權勢名望,然而,沒有人可以與我一同分享,人生路上,我只能踽踽獨行。如果能夠,我倒寧願拋卻一切,但求與我的妻兒相伴一生。所以,尋找不到他們,至少讓我回到妻子的故鄉,感受她曾經感受的;代替她,看看這流轉的人世。」
彤弓感覺得出來,現在唯一能夠支持成老爺的,唯有回憶。人世間縱有山高海深的富裕,終究抵不過情感一片。
「假使……你發現了能與你一同分享的人,你又打算如何?」
成懿行注視她,不懂她意欲何在。
「另一個擁有和你一模一樣紫色麒麟玉的人,就在南京城內。」
出乎彤弓意料,成懿行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
「彤弓,連你也要唬弄老夫嗎?倘若你需要銀兩,開口一聲便可,何必以此手段?」
彤弓張口結舌,她一番誠心,卻叫人踐踏腳下。
「成老爺,你少瞧不起人。我白彤弓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我干嘛為了圖你那幾個銀兩,捏造事實?看來言嘉說的果然沒錯,即使表明,也只會自取其辱。」
「言嘉?」成懿反問,覺得名字有些熟悉。
彤弓立起,趾高氣揚地含著怒氣。
「就是幫你醫病的駱大夫--駱言嘉。你兒子是不是在乙卯年五月初六巳時出生?玉佩後頭刻的是否是這個時辰?言嘉擁有的恰是這樣的麒麟玉!算了,多言無益,反正你也不會相信。」彤弓拂袖,正欲邁開步伐。
「彤弓!」成懿行起身阻擋。「非常抱歉,我的態度確有不對,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你。但實在是因為有太多人冒充,為要圖謀我的產業,弄得我幾乎心力交瘁。」
「言嘉絕對不是冒充的。其實當他為你治療,發現你隨身的玉佩時,他一直堅持是巧合,這趟我會前來,是出乎己意,他根本不曉得。名利于他如浮雲,他才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家伙,縱然你要這里全部的家產送他,他還不見得要呢!」彤弓漲紅著臉,極力為言嘉護航。
「就算你說的沒錯,可是光憑麒麟玉並不能證明他就是我的兒子。」
「言嘉是十多年前在岸邊被人撿著,然後養大的。令郎不是落水嗎?言嘉的背景與此太符合了。」
成懿行若有所思,良久,他抬首。
「你可否請駱大夫過我成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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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半強迫地拉著言嘉來到成府大門。
「你不要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好不好?」彤弓看了好泄氣。
「你不覺得是多此一舉嗎?這樣只會給成老爺添麻煩。」
「你在害怕吧?」彤弓敏銳的目光射進言嘉惶惶然的黑眸里。「滿懷著希望,但結果可能是一場空,你恐懼承受這樣的事實,所以你干脆選擇逃避,沒有開始,就毋需承擔結果的打擊。」
內心深處全然被透視,言嘉抿嘴沉默。彤弓見他不動,索性步上階梯,親自敲門。
總管早好整以暇在門後俟候。「老爺于後花園治酒款待駱大夫一人,白少爺,麻煩您先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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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坐于成懿行的對面,言嘉神情局促得可笑。
「在冬意逐漸籠罩的此時,我的後花園還能開出如此燦爛景象,是不是可稱為奇觀?」手持溫酒,成懿行含笑問道。
言嘉對面前的佳肴美酒一點興趣也無,更遑論周遭的美景了。他敷衍地頷首,算是回答。
眼前的男人,會是他失散多年的父親嗎?若不是,他該如何整理那一池早已攪亂且深懷期盼的心湖?
成懿行雖然笑容滿面,然言嘉卻覺得自己處此環境,極端地格格不入。
「駱大夫,是不是菜色不合你胃口?我可以命人馬上重做。」
「不用了,我只是不餓。」
成懿行看見言嘉促刺模樣,他緩緩放下酒杯,立身。
「成府在南京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累積的財富外人無法想象。我白手起家,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才有今天這個局面。可是,如今我卻失去我最摯愛的兩個人。」
言嘉沒有言語,只凝神望著成懿行的忡忡表情。
「十幾年了,這其間多少人假冒我妻兒,欲奪得我家產,弄到如今我已經心灰意冷。」他視線從四圍景色漸漸落到言嘉身上。「假如你是我的兒子,這龐大家產就是你的了。」
言嘉臉色倏地刷白,猛然起身,目光如炬。
「成老爺,如果這頓飯你是用來侮辱我,大可不必大費周章,只要你說一聲,我會立刻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