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一輩子。」
當彤弓堅定說出答案時,無可避免的刺痛竟同時攪動兩人心湖,泛起波濤。
「太好了。」言嘉揚開唇畔,滿足卻淒涼。
至少他們仍是朋友,至少他留給彤弓的,不會是悲傷。就把他的情感埋葬,因為再留在白府,他難保不會崩潰,不會毀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起碼,「永恆」存在……
「彤弓,記住你說過的,我們永遠都是朋友。」言嘉一字一句清晰說道,嗓音虛無邈遠。「再見。」
彤弓凝視言嘉消失在回廊的一點,心頭莫名梗著懼駭不安。那形影仿佛八年前桃花樹下的他,浮幻縹緲。
數日後,白府里再也尋不著言嘉的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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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降臨,在江南的此地,雖不至如北方那般寒冷蕭條,但冬意的寂寥依然侵襲每個隅落。
白宅里的桃花樹下,尤其顯明。
唐亦晴手持外衣,佇候樹下,視線婉柔地落在那睡著、但眼角卻帶著淚痕的臉龐上。
一定又作夢了吧!這樣的情形究竟重復了多久?
唐亦晴將外衣輕披在彤弓身上,彤弓此刻蒙地睜開睡眼。
「對不起,吵醒你了。」
彤弓抬眸,吸吸鼻子,無謂地笑了笑。
「沒有關系。」聲音哽咽著沙啞,目光渙散著落寞。
「你每日都在桃花樹下,你希望尋找到什麼呢?」唐亦晴快看不下去了,自從言嘉不告而別後,彤弓就像斷了線的木頭女圭女圭,毫無生氣。
「一個答案吧!」
「任由自己像攤爛泥似地在這里,解答就會從天而降嗎?白彤弓,你是在緣木求魚!」唐亦晴氣得不由自主將話放重。
「那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彤弓仿佛在大海里漂流,沒有任何支撐工具,卻也不求救,放任隨波。「沒有一句道別,沒有一點不舍,他就從我身邊一聲不響離去。我懷疑,他心中到底有沒有過我的存在?或者,對他而言,我根本微不足道。」
「你真的這麼認為?你們相處幾千個日子得來的是這個結論?」唐亦晴蹲,握牢拳頭問道。「你想他、你思念他,你夢見的都是他,不是嗎?」
「我們是朋友!」彤弓大喊,欲藉此堅定自己的立場。
然而唐亦晴不以為然冷笑道︰「是呀!好個友情!值得你夜夜相思流淚,茶不思飯不想,等在桃花樹下,等候一個不可能出現的人影。」
彤弓痛徹心肺地闔眼,反駁不了。
夢里浮現都是他的身影,曾經的蹤跡與歡笑悲傷,如同一道刻印,烙在她心頭,縱然思念煎熬,她也絕對割舍不下這份情感。
可是,她如何正視這可能為他們友誼帶來裂痕的感情?
「彤弓,明明就在咫尺間,你何必將自己逼入天涯里?既然想念,就直接去找他啊!當面問清楚理由,好過你現在無止境的痛苦。」唐亦晴激動地勸道。
彤弓拚命搖頭。「你不懂,你不會了解的。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我不想破壞這得來不易的友誼,所以我不能追、不能問,我怕……我的情感會在他面前,以致沒有退路。」
唐亦晴恍然,忿忿地點醒彤弓,「你就是為了這該死的友情,弄得自己這副德行?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懦弱膽怯?你應該理直氣壯沖到言嘉眼前問明白,問他為何不告而別,問他是否對你有感覺,問他……愛不愛你。」
彤弓張眸驚詫,游移的目光絲毫沒有信心。
「不可能的,言嘉已經有了心儀之人,我不過只能置于他好友的位子上。」
「怎麼可能?」唐亦晴顰蹙,狐疑道。
「他親口向我說的。」
唐亦晴暗自思付。她不會觀察錯誤才是,言嘉的表現分明是圍繞彤弓為中心,他哪可能看上別的女子?
「你問過那人是誰了嗎?」
彤弓搖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的心儀者可能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唐亦晴冒一挑,彤弓傻愣住。「彤弓,思念的痛苦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與之賓無可避免,但你和言嘉卻是觸手可及。八、九年是多少日子的堆積,你為什麼不嘗試相信,你們彼此都擁有相同的心情?」
彤弓惶惶然地攫緊外衣,似乎手足無措。
「萬一……我就此失去言嘉這個朋友,怎麼辦?」
「你珍惜你們之間的友誼嗎?」唐亦晴反問。
彤弓頷首,抿著的唇是堅持的肯定。
「毫無疑問的,言嘉必定也是,不會因為任何事情改變,對不對?」
彤弓憂悒凝神,唐亦晴懸心俟其答案。
「我……不想失去他,他的別離,比兩位姊姊嫁到遠方更令我悲痛。我一直拚命壓抑這種感覺,一再警戒自己不能背叛我們的友誼。但是愈否定,內心就侵蝕得愈遽烈。其實我恨不得立刻追隨他,一生留在他的身邊。亦晴,我好想他,想得我快要窒息!」彤弓淚珠串串滾落,哭倒在唐亦晴懷里,多日來的相思抑制遽爾間爆發。
唐亦晴抱緊她,口吻堅決的道︰「追他吧!到南京找回他,不論會得到什麼答案,至少思念可以了卻、解月兌。」
****
茫茫江月浸寒,幾多愁思恰似一江春水無盡奔流。
船只夜泊安徽蕪湖,言嘉獨坐船頭,望著淺波不斷而模糊的水中月。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遠方火光點點,言嘉感慨沉吟。
所謂的鄉愁單單是因為故鄉的緣故嗎?沒有懸掛的人兒,家鄉不過是個常見的詞語吧!
言嘉掏出玉佩,生辰的刻痕猶在,然人事卻已非。
「言嘉,怎不睡呢?」船篷走出一名男子,陰暗的光線窺伺不出他的容貌,但約略可感覺他身上帶有的特質--敏銳且矛盾。
「姜公子,我不困,想欣賞一下月色。」
「這月你看不厭?自上船以來,你夜晚幾乎不成眠。有何事煩心嗎?」言嘉岔移目光,神情蘊藉。
「不好意思,讓您擔憂了,您好意讓我上船,我倒在此這模樣……」
「相逢自是有緣,既然順路,同到南京,不過舟船之便,不足掛齒。」姜伯詩笑道。「況且若無你舍身,季禮險些就成水中亡魂了。」
「我從小熟知水性,相救一事並無什麼。」
當日言嘉離開宜豐,前往鄱陽湖畔,因緣際會救下姜季禮,姜伯詩為答謝,便邀言嘉同行。
姜伯詩往篷內一探,一名弱冠出頭的男子正酣睡,他嘆了口氣。
「或許一開始就不該讓季禮遠行,他外表再怎麼像個正常男人,內在畢竟僅是個十歲不到的孩童。」
「你們到南京是為商事?」
「算是吧!不過,大體為的是游山玩水。所以我才想讓鮮少出門的麼弟一並而行。你呢?上南京為何事?」
言嘉輕描淡寫地答道︰「拜師學醫。」
「喔!」姜伯詩揚眉。「可我看你一路心事重重,難不成家中尚有妻小,所以掛念不已?」
雖然江面薄霧層層,但言嘉臉龐的黯淡卻分外明顯。
「使我掛念的不是家小,而是一個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
「那麼,如此的分離一定令你相當不舍?」
「我不能不舍。」言嘉的黑眸始終映著憂郁,與夜的孤寂相應和。「為了她的幸福,為了我們的友誼,我必須選擇離開。」
分明悲愁至極,唇畔漾起的微笑卻又溫柔地令人不得不動容,姜伯詩心下猜著了幾分。
「這朋友是個女孩家?」
言嘉默然頷首。
「多情卻似總無情。一個情字,總捉弄得人們暈頭轉向。」姜伯詩的感嘆,漂浮在浩瀚無垠的水面,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