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她想到什麼似的停住。
「言嘉,你讀過《長千行》嗎?」
「李白的嗎?」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千里,兩小無嫌猜……』你對此有何感想?」無衣回頭,饒富促狹的玩味。
「李白將少婦的心情描寫得真切細膩,從自小的情投意合、婚後的甜美生活,以致遠別的痛苦相思,下筆一一恰到好處。」言嘉不懂她表情與問題的涵義,不過依然認真答道。
三小姐拋出的問題,雖然他很少弄明白過,但沒有一次不仔細回應。
「我以為你會對青梅竹馬的部分較有同感。」無衣望著微微一怔的言嘉,淺淺挑眉道。「你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嗎?因時間、空間堆積出來的情感,竟如此奇妙,可以將兩個可能本是平行線的命運交叉纏連于一。」
「也許這就是世人所說的緣分吧!」言嘉不想多語,無衣的弦外之音他似乎踫觸到了,而那正是他長久以來最不想、不敢涉足的一塊禁地。
「男女共同生活、稱兄道弟的緣分可不是每個人都要得到。」
無衣的平鋪直敘令言嘉雙眼睜如銅鈴。
他知曉彤弓身分一事,應該沒人發覺才是,彤弓更不可能大肆宣傳……
啊……他怎麼老是忘記?在三小姐面前,誰藏得住心事?她那超乎常人的能力……只消她蒼眸一掃,抑或身體一觸,所有的情感、心思幾乎都會赤果果呈現在她眼前。
「彤弓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朋友,這難得的緣分我絕對珍惜到底。」言嘉仿佛想藉由保證驅趕心頭冉冉生起的異樣感。
「好個難得一見的友誼!」無衣略蹙眉心。
一旦深入情感,她料到隱藏必定是唯一之途。言嘉不像大部分的人,總視她如鬼魅,他向來坦然,對她從不閃躲,因此她才會一覽無遺。然而如此感情時,他還是逃進了殼子里。
「那請你得好好用心地保護你的『摯友』,別讓她掉入我爹的如意算盤中。不然,麻煩就大了。」
「什麼意思?三小姐……」
言嘉的叫喚並沒有留住無衣的腳步,只換來一句︰「言嘉,不夠坦白的話,很多事情永遠不會看清楚。」
言嘉木然佇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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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洽談商事?」彤弓覺得莫名其妙,怎麼忽然差事就扔到她頭上?
「沒錯。最近我的身體剛痊愈,不適合舟車勞頓,所以你就代為父的跑一趟靖安縣的唐府。反正白家的產業遲早要你繼承,從現在起多學著點也好。」白錦川眼里透著狡黠,長年的商場經驗讓他練就一番即使表里不一,也難被察覺的功夫。
「我不要!」彤弓直截了當的回答,令白錦川愀然變色。「爹的產業是自己辛苦掙來,又不是我努力打拚的,我有何資格不勞而獲?」
「憑你是我白錦川的獨子,還不夠資格嗎?」
「那也就是說,假如我不是你的獨子,我什麼都不是?」她舍棄成為女人的一切,著上男裝、學習男人的生活,人前人後扮演白家的獨子,到頭來,卻什麼也不是!
在爹的心目中,她不過是「血脈延續」的證明罷了!可笑的是,她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假」證明!
「你胡扯些什麼?不是我的兒子,難道是女兒啊?」白錦川無心之辭一語中的。「你都十九了,要你應試科舉你不要,嫌官場黑暗;現在要你繼承家業你又不肯,你腦袋究竟在盤算什麼?」
「就算你要我學習商事,也不能一下子丟給我這麼一個燙火山芋。靖安的唐初齡是出了名的難應付,爹你自己平常不也受了他不少氣嗎?」彤弓以退為進。既然打消不了爹要她繼承的念頭,最起碼別如此快速將部分家業交到她手上,任她胡里胡涂毀敗。
她太了解自己的能力,她絕非從商的料子。平常要她收收田租也就算了,和大商人面對面,她可沒把握。
假若當今政局不是這麼令她灰心喪志,走上仕途會是她較衷心的選擇。
「所以這次爹才要你走一趟,由你來搭建我們之間的橋梁。」布局完全掌握在白錦川手中,他利用冠冕堂皇的言辭一步步引彤弓入甕。「我們兩家雖然有一縣之隔,但在生意上總是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長久下來,不是他敗,就是我傷,徒使他人坐收漁翁之利。因此,我希望藉此回相見,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規畫規畫咱們兩家的將來。」
「那不是更應該由爹出面嗎?」彤弓不禁懷疑白錦川是不是腦筋變遲鈍了?
「問題是唐家指名要你。」白錦川說得跟自己無關似的。
「啊?」這個唐初齡在想什麼?要個嘴上無毛的她跟他談兩家的未來?
「所以你推搪不了的,我看就讓白忠陪你前去……」故意不留給彤弓反駁的余地,白錦川先聲奪人。
「等等,總得給我考慮的時間。」
「有什麼好考慮的?應對進退我自然會教你。」
「那……我要言嘉陪我去就好,不用勞煩白忠,他的身體不適合長途跋涉。」無法拒絕,至少趁此機會撈點本。靖安縣多的是玩樂處,她正好順理成章出游,若身旁伴著唆的老總管,她怎能盡興?
「嗯!」白錦川滿意地捻搓胡須。「你肯答應最好了。」
他嘴角閃逝一抹詭譎的得意,而興奮地準備擬定游玩計畫中的彤弓壓根兒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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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過後,出發前一日,彤弓打點好包袱,興匆匆來到白夫人房里辭行。
「娘!」彤弓兩頰洋溢著喜悅,相形之下,白夫人臉色反而黯然。「你怎麼了?」
「沒事!」白夫人強打起精神。「過來,讓娘好好看看你。」
如晨光般和煦的口吻,暖得彤弓乖乖步向前。
「一轉眼,雙十年華就快到了。」白夫人凝視彤弓良久,手掌輕撫過她的面頰,一點一滴地,宛如欲將彤弓刻在她最深的心版上。
白夫人眸里的悲傷與懊悔,伶俐的彤弓一眼就看出來。
「娘,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這麼難過的樣子?爹又對你怎麼了嗎?」彤弓攫住白夫人手臂,著急問道。
白夫人搖首,特意撇開的臉龐似乎在避免彤弓讀取她的情緒。
「彤弓,你恨過娘嗎?」
彤弓眨眨清靈的雙眼,一副如墜五里霧的茫然。
「為什麼?」
「我沒有給過你一個正常女孩擁有的生活,甚至剝奪你本有的權利。我一定讓你……產生過許多矛盾吧?」
可以艷若桃李、可以豐姿秀雅……這原本該是她的麼女所應散發的姿態。但是,為了她個人的自私自利,她賣了她,讓她成為如今這個模樣。
「人生在世,怎麼可能會沒有矛盾呢?」彤弓掛了個大大的笑容,企圖使白夫人釋懷。「矛盾不可能因為是男或是女,而決定產不產生啊!」
發現自己真實的身分時,所有的痛苦掙扎早在一時間爆裂了。卡在各個矛盾細縫中,她沒有恨過,只有力不從心、莫可奈何。
直到言嘉發覺事實。
她想,也許縫中的她是因他拯救,才得以遠離一切的自我沖突。
無關乎男女,以心傳心的朋友,讓她找到了認同自己的價值與伙伴。
「妳呀!生得一張巧嘴,真不知是好是壞。」白夫人總算展露笑靨。
就是因為彤弓毫不做作的真摯活潑,才會令她害怕心頭的愧疚是否隨時有消失的可能。
「是娘厲害,將我生成如此聰明可人!」彤弓撒嬌道。「對,娘,听說靖安吃的玩的特別多,要我帶些什麼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