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謹低吟,不顧歌曲被她唱亂了調,一徑重復此句,縱使風沙俱揚、寒意襲人也不停止,吃了滿嘴沙的她,仍執意唱著——
秋陽拂照,海天相映成一片灰藍,她的心,和背後的海景,融成一色。
「我要回家。」
「小謹乖,我們哪兒也不去,這就是我們的新家。」
「不要。我要回有爸爸、姊姊、弟弟的那個家。」她睡不慣陌生的床,用不慣陌生的家具;她不喜歡這個只住著她和媽媽的房子。
「不行。」母親厲言拒絕了她。
「為什麼?明明住得好好的,為什麼你和爸一吵架,我們就要搬出來?」甫上國中的若謹,叛逆期的倔強顯在臉上,她逼問母親︰「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家?」
「我們不回家,以後就住這里。」
望著母親緊抿的唇,若謹知道她又要用沉默來應付自己,于是,她恨恨的,「不公平,為什麼不是姊,也不是弟,偏偏帶我一人離家出走,你不公平!」她以為,媽和爸只是一時吵架,媽媽帶她離開家里只是負氣。為什麼倒霉的永遠是她這沒人疼的老二?吃香喝辣的她總是排最後,吃苦受難她倒排第一。
「小謹,你別鬧了。」女兒的指責令她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該不該說……
「好,我不鬧,那媽帶我回家。」若謹依舊堅持她的要求。
「不可能。我和你爸——離婚了!」喀的一聲,母親合上她的房門,留她獨自消化這個驚天動地的訊息。
叩……怎會夢見這事?若謹睜開眼,滿室的黑暗攫住她。夢魘已遠,神魂卻尚未回身,恍惚擺蕩在十三歲與二十二歲間,她的心沉甸甸,有些痛。
叩叩……誰人在敲打?是了,她憶起午後的旗津,天翔毫無預警的分手宣告,敲醒她自以為是的等待。痛啊——當時怎不覺得?若謹惶惶想著。愛情的起點在哪里?愛情的終點又在何處?覓覓尋尋了幾年,她的愛情總在起點恣意啟航,卻又在半途中失了方向,找不著終點。
叩、叩……敲擊聲愈來愈急,若謹撫著頭,耳朵逐漸清明,心魂終于歸位。原來,有人正敲著她的門。她捻亮燈,瞳孔適應光線後,才起身下床開門。若謹頭暈暈的,以致腳步有些零亂,深吸口氣穩住天旋地轉的感覺,她才打開安全鎖旋開門把。
「你——」好痛,臉熱熱的,頭也愈來愈痛。
「若謹,怎麼敲這麼久才來應?」
擔憂的臉龐映入她眼簾,若謹朝他虛弱一笑,干澀的喉嚨發出難听的聲音︰「又是你!詹大哥,你怎老挑我落魄的時候出現?」
詰問完,她的身子一軟,就要倒下。
舜中接住她,隔著衣物傳來的溫度,高得嚇人。他模模若謹的額頭,黑眉聚攏,心疼道︰「你生病了,我帶你去看醫生。」
「是嗎?我生病了?」她揮開他的手,跌坐入懶骨頭。「小靶冒,病不死人的,我才不要看醫生。」
「怎麼可以不看醫生?就算是小靶冒,別以為不理它就會自動痊愈。」
「哼……」她悶聲不答。
「若謹?」舜中蹲到她身側,有些著急。
「我、不、要。」想起新婚的母親,想起離她而去的天翔,她自暴自棄,反正沒人在意她。「我才不要看醫生。」
「那……我去藥房幫你買藥。」舜中勸她不成,只好出此下策。
還以為,詹大哥會罵人。若謹癟癟嘴,使性道︰「你都沒事做了嗎?淨管我?」
舜中微微一笑,並未回答。他站起來,打算去買溫度計和成藥。
詹大哥的背影勾起她某項記憶,可是腦袋瓜昏沉沉,雖然想起片段,卻無法窺得全貌。下意識,若謹開口喝止他︰「詹大哥,不要去。」
她不想一人待在屋子內,好空蕩。
「怎麼,肯跟我去看醫生?」
「才不要……我抽屜里有藥,你不用去買啦。」
于是,舜中取出藥,溫了開水,服侍她吃下。
「睡一下,我幫你注意著,若燒仍不退,醫生那兒還是得去。」大手再度罩上她的額,他皺了皺眉,決定︰「我看……我去買個冰枕回來,比較妥當。」
見他又要走,若謹沒來由的心慌起來,她拉住詹大哥的手,急道︰「不要走,我會怕……」搬進新居好陣子,頭一次,她知曉自己也會害怕,怕這一室的沉寂。
「可是……呃,好吧……」事有輕重緩急,舜中明明知道該先去買冰枕回來,但若謹眸中的脆弱,仍是混淆了他的焦點。他不忍拒絕她的要求。
克難的將毛巾沾濕,舜中折好「替代冰枕」,小心的覆上若謹額頭,然後拉了把椅子坐到床畔,忍不往罵︰「生病不看醫生,淨吃成藥,總有一天,你會嘗到後果。」
「嗯。」吃了藥,若謹懶洋洋的,听詹大哥罵自己,也沒氣力回嘴,不過,她知道他是好意,思及此,她心暖暖的。「嘮嘮叨叨,你好像糟老頭。」
喃喃逸出口,若謹才發覺,類似的場景曾經發生過,只是,照顧她的人是天翔……
悲傷排山倒海迎來,被人遺棄的感覺在心湖擴張、放大,以至泛濫。她瞅著舜中,視線漸漸模糊。
「怎麼了?很難過嗎?」他憂心忡忡。若謹流淚了,伸手拭掉她頰上的珠淚,他問︰「你哪里不舒服?」
若謹搖搖頭,按住詹大哥的手。「你的手,好涼、好舒服——」
「那是因為你發燒了。」不對勁,除了病人該有的虛弱之外,若謹散發出一種絕望的眼神。舜中托起她的臉,刺探︰「又去看海了?」他記得,她喜歡去海邊抒發情緒。
「你FBI啊?問那麼多。」若謹拉他雙手貼在雙頰上。她喜歡詹大哥涼涼的手,好舒服,仿佛可以降低體內郁燥不適的高溫,令人心平氣和。
「那是因為關心你,才問……」
「關心我才問那麼多?呵,真謝謝你啊——可是,所有關心我的人到最後都離開了我。」她幽幽道。藥效開始作用,眼皮漸重,她喃喃的將原本擱在心里的反駁,道出了口︰「那麼關心我,哈!可是……可是你願意留在我身邊,願意娶我嗎?」
天翔的背叛,令她再也不願相信愛情,但渴家的冀望,卻不曾稍減。她企盼安定,奢求一個能夠停泊的港灣。蒙塵的靈魂,放棄了對愛情的追尋;對親情,卻貪求若渴。
「你願意娶我嗎?」沒有愛情也沒有關系,至少讓她擁有一個家……
若謹突如其來的求婚,令舜中又驚又喜,不能置信卻又不敢質問,怕機會稍縱即逝。他切切回應︰「我當然願意娶你!」
「是嗎……詹大哥,你真好……」是夢吧?怎麼會有人如此好心,隨意答應一個「妹妹」的求婚?她合上眼,沉沉睡去。
「若謹?」
睡著了。舜中略略失望,揣測他方才听見的或許是囈語。
你願意娶我嗎?多希望那是她真心的希求,他一百個、一千個願意啊!
凝視若謹紅通通的小臉,舜中內心千回百轉。她今天會這樣問他,必定是受到了某種沖擊,而非愛上自己。
心疼啊!可是,他卻什麼也不能做。抽回放在若謹臉上的手,他怏怏拿起毛巾想重新打濕,卻不小心踢翻了桌下的垃圾桶——
「這是什麼?」收拾殘局時,他發現好多封被撕爛的信。
天翔——那是她的他!多封信尾的落款,令舜中明白了這些都是他寫給她的情書。如今若謹將它們徹頭徹尾撕得破爛,又向他問那句話,表示……
「原來,你是因為他而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