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斯不緊不慢地踱到書案前,執起那詞,然後揉成一團,看向阮永明時已經是笑容可掬,「阮爺不听也罷,這分明是市井小民閑來無事說的些子虛烏有的事,何必壞了咱們的興致?」
房以沫卻突然笑出聲來,「哎,自古多情空余恨。」
龍斯卻看向她,「總好過似水流年空虛渡。」
她別開眼,看向阮淨月,「淨月可還記得步非煙?」
阮淨月撓著頭,「是不是那不守婦道的女子?」
她笑著點頭,「淨月真聰明,當時淨月是怎麼同我說的?」
「明明是寡廉鮮恥,竟然還說,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淨月口氣冷冽,倒像是對步非煙真有了恨。
阮永明立在一旁,那眼楮里滿是怒火。房以沫,你竟敢,竟敢——
聞言,她輕輕嘆氣,「好個可憐的女子。她以為她遇到的是一生摯愛,孰料想不過是一段露水姻緣。為這樣的薄情人死了,真是不值。」
龍斯卻不依地開了口,「房小姐,興許那露水姻緣的樂已經抵過那死去的苦了。」
她不看他,只看向阮永明,「阮爺,如果是你,有個女子如此深情款款,為你失去性命,你可會趕去看她最後一眼?」
阮淨月忽而開了口,「叔父當然不會去,叔父最厭惡那些品行不端的賤人!」
話音一落,阮永明的手掌即狠狠地打在阮淨月的臉上,那聲響突然間使整個「梨園」都靜了下來。
許久許久之後,才听得房以沫驚呼道,「淨月,你叔父好狠的心,怎麼舍得打你?快讓我看看,疼是不疼?」
第七章鬩牆
房以沫第一次見到阮淨月大發雷霆是在他七歲時。當時,有個女僕在背後議論他長得俊俏完全是因為他有個出身煙花的娘親。那時,小小的阮淨月就像是發了瘋一般,將那女僕暴打一頓仍嫌不夠,連帶打了好幾個家奴,還砸壞了一屋子的瓷瓶玉器。當她出門回來,一推門便看到他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滿手的傷,滿臉的淚,怯生生地問她,他的娘親是不是人盡可夫的娼婦?
她攬她入懷,縱然心疼,私心里卻是歡喜的。她迫不及待想要讓阮永明見到這一幕,想要讓阮永明知道他的佷兒多麼在意他的娘親出身煙花!
多麼諷刺,向來高高在上的阮永明也不過是青樓歌伶的兒子!這該是阮永明此生最大的污點了。
所以,當阮永明打了阮淨月,她忍不住竊喜。可是,當阮淨月不發一言地看著阮永明,那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恨意時,她卻又——有些懊悔了。她一步步誤導阮淨月,讓他由一個天真無知的孩童變為一個蠻橫暴戾的紈褲子弟,在美夢成真的這一刻,她卻是——退卻了。
這本是成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阮淨月卻成了這些遺恨中最大的犧牲品。
「叔父為什麼打我?」阮淨月冷冷地問著懊惱的阮永明,「我說錯了什麼,叔父要打我?」
阮永明背過身去,聲音沉悶,「淨月,回你的房間去。」
阮淨月聲音清亮,「叔父,你還沒有告訴我,我錯在哪里?我哪里該打?」
房以沫的手按在他的肩,「淨月,咱們先回吧,你的臉——」
阮淨月聞所未聞,徑自說著,「叔父,不是你教我那青樓里的都是下賤女子,那品行不端不守婦道的女人都是該死的嗎?怎地我說了實話你卻打我?」
阮永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他的確說過,可是,那時他是懷著恨的。當一切恨意在回憶里湮滅,他卻忽然記起那女人最後的那一抹笑,她當時念叨著便是那一句該死的「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龍斯揮手支走了所有的下人,輕聲開口,「都是一家子,何必這樣僵著?阮公子,為阮爺端一杯酒,這誤會算是解了。」
阮淨月冷哼,看向龍斯,「我阮家的事不老你這個窮酸書生費心。」
龍斯淺笑搖頭,躬身說道,「阮爺,既然這是你們的家務事,龍斯先行一步了。」
阮永明揮揮手,仍是沒有轉過身來。
龍斯臨走時看一眼沉默在側的房以沫,她臉上的瘀痕仍在,卻已經開始同情起阮淨月了。
「淨月,」過了許久,阮永明緩緩開口,「叔父不該打你,你沒有說錯,那樣的女子本就——該死!」
阮淨月臉上的惱意卻絲毫未退,「叔父,我以為你和爹一樣,凡事磊落坦蕩。原來,你也不過是與一般世人相同。總是口是心非,總是言行不一。」
阮永明猛地回過身,「淨月莫要胡說。叔父才不是那些市井小人。」
阮淨月垂下頭,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自我記事起,叔父便寵我。我一直以為叔父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今日我才明了,叔父心里一直是瞧不起我的嗎?」
房以沫獨自沉默著,本是該笑的,心里卻莫名的抽痛。
阮永明似是忘了房以沫就在身側,伸手攬了阮淨月入懷,「淨月,淨月,都是叔父的錯,不該打你,不該……」
原來,淨月並非無所覺。原來,一個十歲的孩童早已看得明了復雜的人心。
他擁著淨月,自欺欺人地安慰著,「淨月,是你多心了,你是叔父唯一的佷兒,叔父怎會瞧不起你?你年紀小的時候,叔父還不是把你當做珍寶一樣,疼著寵著。而今,你已成人,我自然是對你嚴厲些了。」
阮淨月抹著淚,看著阮永明,憤恨地問道,「叔父,我最恨瞧不起我的人。那個老女人嫉妒我娘,嫉妒爹爹寵愛我,總是對我惡言相向。原來,你是向著那老女人的嗎?你說的話竟是與她萬分相似了!」
房以沫很快地看向阮永明,不確定,在那一瞬間,阮永明臉上一閃而逝的是不是——陰狠?
那表情消失得太快,快到她只來得及記住他說,「淨月,休得胡言!若是以後再有人該指責你,我就把她送去喂狗!就算是大夫人亦是如此。」
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明晃晃的匕首因為月光的映射閃著森冷的光,她帶著它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靠近,只差幾步,她的大仇便可報了。
只是,差幾步——
一顆石子狠狠地擊中她的手腕,匕首瞬間落地,下一秒,一個人影飛過,地上哪里還有匕首的影子?
房以沫很快地轉身看著遠處消失的人,追了上去,待看到他停在樹後,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開口,「龍斯,你為何不讓我殺他?我等了這許久,你為何要阻止我?」
龍斯看她,「你等了十年,便只是為了這樣輕易地殺了他嗎?那為何等了十年?」
她輕喘著,「我怕我熬不住了。他整日在我面前,我一想到我爹死去時的慘狀,我就忍不住將他碎尸萬段。」
「然後,你要陪他上黃泉?」龍斯蹙眉,「兩命換一命,以沫,你何時去做這樣賠本的生意?」
「這不是生意,」她輕喝,「這是恨,一輩子也忘不掉恨。」
「只要他死了,你的恨便可以忘掉嗎?」他上前,輕撫著她的臉頰,「只要他死了,你便是十年前的房以沫了嗎?倘若是,那就不要髒了你的手,我會把這一切處理得干干淨淨。」
她看他,像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心狠手辣的龍斯。幾時,因為她,龍斯也變得這樣歹毒?
一陣涼風吹來,她忽然全身一個激靈,「龍斯,莫要為我髒了你的手。」
他邪笑,「倘若我為你髒了我的手,你要怎樣還我?」
「我不許你這麼做。」她瞪著他,「我與你已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