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經世當然屬于前者,就在這個層面上,他才能把自己的女婿比下去。
三十年來,莊鈺茹與榮必聰的婚姻是受人稱頌的。
五年前,當他倆慶祝二十五周年銀婚時,一時成為本城佳話。
對于銀婚的慶祝,莊鈺茹比榮必聰緊張得多,她對丈夫說︰「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成功地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
榮必聰听了,起初沒有做聲,過了半晌,他答︰「我以為已是人所共知、街知巷聞的事了。」
莊鈺茹把嘴唇向上一翹,就說︰「我要一網打盡,無一漏網。」
莊鈺茹那兩句回應的話是別有用意的。
這麼一說,等于又賞了丈夫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榮必聰金星亂冒。
他忍不住答︰「你何必逼人太甚,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也沒有做過任何非分的要求。」
「對,對,你說得頗對。」莊鈺茹連忙回答,「全世界最偉大、最賢淑的女人就是你那位郭慧文,是你說的,她什麼非分的要求也不會提出來,這句話我記住了。」
「鈺茹,」榮必聰的聲音近乎哀求,「請別這樣。」
「請別怎樣?」
「鈺茹,」榮必聰緊張擁抱著他的妻,說,「我們已經擁有很多,請別為難慧文,只讓她一步,真的,只一步而已。」
「她想一步登天,要我肯,你簡直想瘋了。」莊鈺茹咆哮。
榮必聰啞然。
結果,榮府的銀婚慶祝會,辦得有聲有色,震撼全城。
不只是一場極盡奢華的豪門夜宴,榮府還仿效從前中國古老門第,凡有家族喜事,就廣結四方善緣,向來賀的貧民施米舍菜,贈飯送錢,以修福樂。
榮家變個式樣,撥了五千萬元,廣贈城內各慈善機構、聖堂廟宇。惟一的附帶條件就是請各個團體在榮莊銀婚之日,舉行慶祝儀典,為他們祈福。通過這些受惠機構,榮氏夫婦的善舉弄得滿城傳誦,熱鬧非常。
有錢使得鬼推磨,真是太對了。
表面上,這對富貴夫妻,十全十美。骨子里,他們知道遺憾在哪里。
這個遺憾,直至莊鈺茹快離人間的今夜,仍然無法補救過來。
莊鈺茹在半年前,忽而覺得胃部劇痛,急往醫生處診治,發覺是胃癌,真是晴天霹靂的一回事。
謗本沒法子可以把真相隱瞞,病情急轉直下,群醫束手無策。
榮必聰不是不焦急的,說到底是三十載的恩情。當年莊鈺茹怎麼堅持下嫁,怎麼跟他在彼邦闖天下,怎麼跟父母翻臉,怎麼與莊鈺萍決裂,都是重重恩惠,令他除了俯首稱臣之外,覺得無以為報。
他立即放下所有繁重公事,陪著妻子到美國最有名的侯斯頓醫療中心去接受最先進的治療。
在把莊鈺茹送進手術室去之前的一小時,他緊握著妻子的手,盡心盡力地給她鼓勵。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等一下醒過來後,就會見到我。」
莊鈺茹並不見得傷心,她點點頭,道︰「聰,答應我,如果我不能再醒過來的話,你必須答應我……」
「鈺茹,你會醒過來,你一定會。」榮必聰趕快截住她的話,怕妻子把那個老要求再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提出來。
可是,莊鈺茹依然繼續她的話,她那蒼白的臉上,有一副決絕得難以形容的表情,只見她道︰「不,聰,你一定要記住,榮家只有一子一女,榮宇與榮宙。」
「鈺茹。」榮必聰的聲音顫抖,整個人都冰冷了。
三十年,莊鈺茹仍然不肯讓郭慧文半步。
即使郭慧文在去年已死。
榮必聰在郭慧文陷入昏迷之前,曾跟她說︰「慧文,你有話要囑咐我嗎?」
冰慧文很困難、很艱辛地睜開雙眼,以微弱的聲音,緩緩地說︰「我愛你,聰。」
「慧文。」榮必聰的眼淚流下來。
「愛護榮坤,她是我們的女兒,讓她得到你的照顧。如果可以的話,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第二代。」
榮必聰擁抱著郭慧文,痛楚地嚎哭起來。
明顯地,郭慧文臨終的希望,沒有法子實現。
莊鈺茹跟她斗到底。
當全世界最有名的三位癌癥科專家集中全副精力,為榮莊鈺茹開刀治療,做了八小時的手術之後,一致同意,挽救的機會等于零。
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趕快把病人的月復腔縫合起來,以最先進的藥物,令她有限的余生不會在難以忍受的極度痛苦中度過。
莊鈺茹醒過來之後,像有靈感似的,對榮必聰說︰「聰,帶我回香港去,我要躺在榮家的主人房內去世。」
距今夜的三天前,莊鈺茹已經陷入昏迷狀態。
可是,在昏迷之前,她忽而整個人自極度痛楚中平靜兼清醒過來。
是不是就是一般人相信的回光返照了?
人在離開人間、放棄掙扎時,還是會集中殘余的精力,發揮最後的能量,企圖達成最後最迫切的心願。
于是,臨終之言都是畢生的精血所在。
這是榮必聰體會得到的。
他無法改變發妻的意願,他只可以在以後的日子里選擇違背。
換言之,榮莊鈺茹寧死不屈。
當榮必聰緊握著她的手,在床前飲泣時,莊鈺茹問︰「是舍不得我離去,還是傷心我始終不答應讓你把你外頭的孩子帶進榮家來?」
榮必聰再也忍不住,便撲倒在莊鈺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不但為跟隨他三十年的發妻已到燈盡油枯、生離死別的一刻,更為至死不渝的一份結發之愛,隱藏著一段無可奈何、不能彌補的缺憾。
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去推翻莊鈺茹的心願。
她要得到的是她應該得到的。
榮必聰完全不可以叫自己食言。
一個男人,生命中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並沒有錯,並沒有不可以。
只是女人不同。
女人真摯地愛她的男人,就只容許自己擁有他,完完全全地獨自霸佔。
莊鈺茹與郭慧文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去愛榮必聰,以迥異的手段去搶他的心,霸佔他的人。
二者沖擊之下,造成了榮必聰的另一個孩子榮坤,不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人。
兩個為他奉獻了畢生幸福與摯愛的女人,他要選擇辜負其中之一。
莊鈺茹的聲音很輕,然而,仍舊有力,她清清楚楚地說︰「聰,如果你不負我,榮家的第二代,除榮宇與榮宙之外,不可有第三人。」
榮必聰淚眼模糊,凝望那張三十年前是絕對嬌憨俏麗的臉,想起了莊鈺茹在月色明亮的一夜,跑到他跟前去,說︰「別怕,讓我隨你去。」
自此,他身邊有了她,有了力量,有了轉變,有了愛護,有了自尊,終于有了出人頭地的一日。
不能在擁有這一切後,而不回報。
榮必聰只好點頭,緊緊地抱著莊鈺茹。
這最後的一抱,依然震撼著這位財經巨人的心。
好像一抱之後,心就會碎裂,滴出血來。
「謝謝你,聰,我去得安穩了……聰,我愛你。」
當榮必聰把莊鈺茹重新放在床上時,她再無言語,她的確安穩地睡去。
直至今夜,醫生對榮必聰說︰「榮太太的心髒虛弱得快不能再跳動了,我想,怕活不到天亮。」
榮必聰的心理準備雖已充足,可仍然禁不住渾身震栗了一下。
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面對著一個親人的去世,難受的感覺,非筆墨所能形容。
或者應該說,榮必聰經歷了兩個畢生摯愛的女人,都在這個短期內離他而去,所受的打擊令他差點承受不了。
一個在商場內叱 風雲的人物,可以輕而易舉地面對有傾家蕩產之虞的風暴,可以迎接成王敗寇的挑戰,卻不能在感情創傷上承受太多,這是個私人的高度秘密,並不易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