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欣對伍玉荷的擔掛,竟還掩蓋了她和文子洋之間應有的離情。
文子洋很快就要到東北插隊去了,這等于說她有好一段日子不會跟文子洋見面了。
為了這個其時很身不由己的安排,文子洋跟貝欣徹夜敘離情,說別話。
經過這麼些年的相處相聚、相依相伴,其實這對小人兒早已經心有靈犀一點通。
到了這個短暫分離的前夕,忽然發覺有好些事從來都不曾交代過談論過商議過。
于是,文子洋鼓起了勇氣,對貝欣說︰「有句話,我要在走之前清清楚楚地給你說。」
「你從來都不是個多話的人,是嗎?」
貝欣笑起來時,露出了那排齊整明亮的貝齒煞是好看。
「閑話不必多說,但重要的話不能不說。」
「你有什麼重要的話了?」貝欣忽然又俏皮地說︰「是不是囑我在你去了東北之後,要保重身體,要添飯加衣,要……」
文子洋沒有讓貝欣說下去。
他使勁捉住了貝欣的臂彎,把她搶在自己的懷里,緊緊地抱住。
這使貝欣呆住了。
「子洋。」她輕聲地喊。
眼前的文子洋已經不再是孩童時代那個傻兮兮的小男生,從他的眼神可以察看出他決斷果敢的作風,從他的舉動可以透視到他那外剛內柔的個性。
在這一刻,當文子洋以一個稍稍粗豪的動作表示他對貝欣親近的意欲,以一個肯定而又永恆的眼神顯示他對貝欣的感情時,他已成功地令接收訊息的貝欣,體會到他是個已成長的、且肩膊上有擔戴能力的男人了。
不論他要說什麼話,貝欣都相信,他是真心的、負責的、嚴謹的、有重大意義的。
「貝欣,今夜頭頂星光燦爛,我說的話代表著我的心。貝欣,我愛你,舍不得離開你。」
貝欣沒有回答。
她抬頭望著天空,在一片黑漆之中,的確是閃著點點星光。
貝欣不期然地閉上了她的眼楮默禱,但願星月為媒為證,鑒領她和文子洋的真情摯愛,祝福他們永遠成為相親相愛的一對。
她的這個心願,得到了文子洋的印證。
就在貝欣閉上眼楮的一刻,文子洋輕輕地吻了下去。
這個屬于他們的初吻,是溫柔的、體貼的、輕盈的,宛如拂面的春風,教人心上掠過一重溫馨。
他倆抵著頭,沒有分離,也沒有回頭,時而輕喊著彼此的名字,時而親吻著對方。
一種難舍難分的情緒,充盈在二人的體腔之內,慢慢形成一股壓力,似乎只有當他們親吻著,通過了肌膚上的接觸,才落實了心靈的契合,從而消弭了那種壓在心頭的怕就此生分了的恐懼。
連他們自己也無法了解,怎麼一整夜就可以偎依著無言地過掉。
天亮時的雞鳴,叫他們醒悟到分離在即,要說的話才多起來。
「子洋,你要寫信回來。」
「一定,我舍不得你。」
「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為了你,我一定會,決不教你擔掛,你也一樣要活得好好的,等著我回來,別太擔心婆婆,吉人自有天相。」
貝欣點頭︰「我會,等你回來時,我會活得比現在更漂亮。」
「那好!」
貝欣忽然說︰「子洋,你答應真的會回南方的家鄉來?」
「為什麼不呢?我不是個輕言淺諾的人。」
「你當然不是的。可是有些事會力不從心,無可奈何。」
貝欣忽然想起了伍玉荷給她講過的故事。
她那位情深義重的祖父貝元,就是這樣一離了小欖,往大連去後,就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里,貝欣不自覺地恐慌起來,緊緊地抱住文子洋,不能自制地連連地吻在他的唇上、臉上、額上。
文子洋的回應也是激烈的,他們開始瘋狂地親吻,迷糊地說著夢囈似的話。
「子洋,千萬要回來,千萬要回來。」
「我會,我會,貝欣,你要等我,你答應等我。」
貝欣享受著文子洋的熱吻所帶來的微微發自嘴唇的痛楚,她從沒有發覺原來除了輕憐淺愛之外,如此一陣狂風暴雨式的擁抱與親吻,會令自己這樣的如痴如醉。
激情過後的離情就更無可避免地濃郁了。
幸好貝欣一回到家去,見著了伍玉荷,情緒很快就調控到一個溫和的水平。
她不能把絲毫不快寫在神態之上,讓伍玉荷看到了而生半分的擔掛。
在伍玉荷跟前,貝欣永遠像個快樂的小天使。
伍玉荷也只有在看到小孫女兒笑著的時刻,才可稍減她上的不自在與不暢快。
無疑,伍玉荷的病情還是那個樣子。
貝欣四處想辦法,是完完全全地徒勞無功。
她要籌措的醫藥費,對她以及當時生活在鄉間的人來說,是個天文數字,絕對的可望而不可及。
貝欣也曾到鎮上的醫院求見主診的醫務主任,希望能得到一些醫療上的援助。
輪候了近一整天,見著那位主任醫師,把伍玉荷的情況講述一遍之後,貝欣很誠懇地問︰「區主任,該怎樣做才能把我婆婆治好呢?鎮上若沒有先進的醫療設備,是不是上省城或是到北京去,會得到較好的就診機會了?」
那姓區的主任把臉繃得老緊,一听貝欣這個說法,更拉長了臉,冷冷地說︰「你倒是個有本事的姑娘,小小年紀能遇上個什麼外頭回鄉來探親的醫生,斷定你外祖母的癥狀是骨癌,那可真了不起呀。別說是鎮上的醫療設施不會如你的理想,就是省城或京城也比外國的水準差太遠了,你就憑你的本事把你外祖母弄出去吧!在這兒,還有千千萬萬的人等著我們本土醫生照顧呢!」
貝欣知道她這一趟是走錯了。
這姓區的主任沒有老羞成怒起來,塞給她一個借口,告發貝欣什麼,就已經算是她走運了。
是的確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前路茫茫,面臨著接踵而至的生離死別,貝欣在午夜夢回時,真是惆悵。
她只能默禱自己堅強起來,為成長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
貝欣要自己相信,天下間既有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的際遇,也必然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況。
世情雖多變幻,可也是相對的,有苦必有甜,有悲必有喜,有起必有落,有幸運也必有不幸。
事實證明貝欣的信念是對的。
正在束手無策、坐以待斃的絕境之中,忽而呈現一絲曙光。
這日,伍玉荷家來了位遠方的不速之客,他叩門時,剛好貝欣未返,是伍玉荷招呼他的。
他告訴伍玉荷,他叫葉啟成,原籍廣東順德,很年輕時就已經到加拿大干活去,落腳在東岸的溫哥華有二十多年了。
葉啟成是在溫哥華的唐人街開餐館的,二十多年未曾回過故鄉。這次回鄉來辦點事,踫巧前些時到加拿大開醫務研討會的崔昌平醫生,跟他談起來,崔醫生就把伍玉荷的地址給了葉啟成,並托他把一封短柬帶回來給貝欣。
順德縣距離小欖只是一兩個小時的車程,近得很。伍玉荷原籍雖不是廣東,但在這兒土生土長,跟葉啟成也算半個鄉里,聊起天來,倒算有足夠的話題。
那葉啟成大概已經有近五十歲的年紀了,很顯見不是個念過什麼書的人,說話沒有說上兩句,就得添上幾個廣東地道的粗言俗語。久不久就覺鼻子癢似的,老把鼻子向上吸索,或甚至不客氣地拿手指往鼻孔挖去,挖出了的髒物,隨意彈落在桌上地上,半點難為情也沒有。
說到底,伍玉荷是個出身世家的人,雖然這麼些年景況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還是有能力分辨出人的出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