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血、你的眼淚如果不是為國家、為家鄉、為親人而流是不值錢的。」
說罷了這番話,貝欣望了文子洋一眼,道︰「我們走!」
這天,也真是夠刺激的。
貝欣跟文子洋回到她家里去,吃過了晚飯,仍然聊起這件事。
貝欣清洗著飯後的盆碗,文子洋在一旁幫忙著她,一邊給她說︰「貝欣,你今天賭的一鋪可真不小。」
貝欣停住了手,拿眼瞪了文子洋一下,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在押一鋪大小?」
「你的那番話不容易說得出口來,除非你真的想小花好,希望她振作起來。」
「小洋,你真好,你明白我。」貝欣笑道︰「你知道我婆婆的骨頭在發痛,每天夜里,我總是禱告上蒼,讓她明朝一覺醒來,就完完全全康復了。」
貝欣歇一歇再補充說︰「我的意思是,對于一些無能為力、無法改變的事,除了誠心禱告之外,我們不必讓它騷擾著我們的生活。其實,我何嘗不是頂擔心婆婆的。」
「小花跟你的個性就不一樣。」
「這有個很大的原因在。」貝欣說。
「什麼原因?」
「家教。」貝欣昂起頭答,一派志得意滿的表情︰「小花的娘從她小時候就離開了家,一直沒有回來過,小花當她死了。可是她爹就一直詛咒她埋怨她,說她是當年小花出生時,熬不了窮,跟人家跑掉了。這也不去說它了,就說這十多年,小花是粗養粗大的,她爹對待她也真跟待家里的狗沒兩樣,根本沒有呵護她成長。我不同,我有個很可愛的婆婆,在我身邊給我講很多很多在書本上、在你爹的教學上學不到的道理。」
文子洋點點頭,說︰「小花一定是渴求有人好好地疼愛她,故而一旦遇上了金林,就死抓著不肯放。」
文子洋想了一想,得出了個以牙還牙的俏皮想法,便又道︰「你可不同了,人見人愛,太多村里頭的人喜歡你,你婆婆也寵你寵得什麼似的,所以,你可不希罕別人對你格外的好,哪怕是把心肝掏了出來給你,也不過如是。我肯定你不會自殺。」
貝欣听得忽而鼓起雙腮來,一時間不懂得回話,只抬眼瞪著文子洋,整張俏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有點怪模怪樣,惹得文子洋忍不住笑出來。
「好,我不跟取笑我的人做朋友。」
貝欣扔下了手上的盆碗,打算掉頭就走。文子洋拉住了她,道︰「我哪有取笑你呢,我贊美你還來不及,不是說你人見人愛嗎?」
「跟滑頭的人做朋友更劃不來。」
「不。」文子洋緊緊地捉住了貝欣的手臂,情急地說︰「我是真心的。」
「誰知道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你看,那金林前些日子也必是對小花說著比你說的還要動听的話,現在呢,就什麼也別說了。」
貝欣低下頭去,竟拿手扯住衫角,一副嬌羞而又惶惑的表情,教文子洋更動心了。
「貝欣,你叫我怎麼說才好呢?」文子洋忽然覺得整個人都笨拙起來,越急越感吃力,越是辭不達意。
貝欣便答︰「那就別說好了。」
「可是,貝欣,有些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文子洋才這麼說了,就听到叩門聲。
「誰來了呢?」貝欣對文子洋道︰「反正今兒個晚上就別說好了。」
苞著她趕緊開門去,來人竟是小花。
「小花。」
「貝欣,我來給你道謝。」小花微垂著頭,訥訥地說。
「先進來吧!」
小花走進來,一眼見了文子洋,便道︰「小洋,你也在這兒。」
「是的,小花,吃過飯了沒有?」
小花點點頭,道︰「謝謝你們今天給我療了傷,我特來道謝,兼且道歉,是我不好,讓你們吃驚了,生氣了。」
貝欣一把將小花抱住,說︰「快別這麼說,我們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兩個相擁著的女孩子,一時間都眼眶溫熱起來。
文子洋站在一旁,很有點尷尬,于是便說︰「我先回家去,你們倆好好地談。」
的確,子洋走了之後,這對童年的好友作了竟夕的暢談。
「小花,其實是我要說對不起。我不應該在你傷心失意之時,還對你這麼嚴厲苛求。」
「貝欣,那就好比我們孩子時嘴皮上老是因為腸胃熱氣而起了個泡泡,不也是撒幾粒鹽在泡泡上面,痛得眼淚直涌出來,這之後,就痊愈了。」
「小花!」貝欣感動得緊緊握著小花的手。
她老是听村上的老人家在看到年輕一輩忽然由壞變好時,說︰「真是轉性了,會沒由來地開了竅。」
一直執迷不悟的小花,是在這個時候真的開了竅,把一切都想通想透過來了。
小花說︰「貝欣,你和我爹都罵得對,你們也真看得準,我不是個有勇氣自殺的人。」
「可是,活著且要活得好,需要的勇氣更大。你看我婆婆,以及中國幾億人當中的很多很多人,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小花,值得我們斷送一條生命的理由不是沒有的,可是,不是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小花點點頭,道︰「是的。或者整件事就活像我們小時候,你幫著我把失掉的母雞尋回來的情況一樣,根本只是我過分大驚小敝,母雞並沒有丟了,只是爹悶聲不響地就抓了一只去宰掉,跟他的豬朋狗友喝酒去。結果呢,他回家來發覺雞欄內還依然是同等數目的雞,還樂得什麼似的。那時候要他歸還那只多出來的母雞,可不好商量了。幸好文老師是個明白人。」
是有這麼一段故事的。
貝欣說︰「小花,你知道從整個故事中,我們最應該得著的教訓是什麼?」
小花睜圓了眼看貝欣,等她給予答案。
「從哪兒去找一只母雞回來都不要緊,根本連自己在內,誰都認不出那只雞是代替品,因為都是那個樣子的。」貝欣跟著緊握了一下小花的手道︰「人之所以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能給予我們不同的愛護,于是我們的感覺就不同了。否則,又有什麼分別呢?」
小花道︰「這就是說,對方不愛我,人來了就去,去了又來,都沒有大分別。」
「是的,除非他認同你,他愛護你。」貝欣輕嘆︰「就算愛你的人離你而去,都要忍著眼淚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像我婆婆。」
「貝欣,我是不是將來會遇到一個比金林待我更好的人?」
「唔!這個讓我想一想,再卜算一下。」
貝欣故意閉上眼楮,又學著那些卜算先生,幾只指頭在點來點去,然後忽然的張大眼楮,道︰「我說啊,一定會。」
小花也被貝欣那副表情逗得笑起來了。
「貝欣,你真好,難怪朋友這麼多,我希望將來會有一個很好的男孩子把你照顧得妥妥貼貼。」
然後小花又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了?」
「怎麼還說將來呢!眼前就有那麼一位。」
「你別胡扯。」
「哪里是胡扯。小洋是很不錯的,他對你的心意都瞞不過明眼人呢!說實在的,小洋比我們村上其他的男孩子都棒得多了,書念得棒就不簡單了。」
貝欣忽然沉默起來,似有隱憂。
第二部分
第3節病況嚴重
「你在想什麼?」小花問。
「這年頭,誰說得準明天會有什麼事發生了。」
活著的艱難跟五十年代末的全國饑餓貧窮不一樣,前十多年是上受不了沉重的折磨。現今這文化大革命的日子,卻是精神上要承受極度的蹂躪,心靈被摧毀打擊的壓力,殘酷而巨大得真使很多人想活也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