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呀,別怕,就讓我來想辦法。」
兩婆孫于是笑作一團。
這一夜,伍玉荷尤其覺得腰酸背痛,晚飯後不久她就往床上躺了。只有躺下去,人才較為輕松。
貝欣待伍玉荷睡去後,就迫不及待地翻出了她暗地里收藏在碗櫃後頭的一本英文小說《傲慢與偏見》,跟另一本中譯本,翻開來對照著閱讀,不知看得多有趣。
正讀得入神之際,听到有敲門聲。貝欣奇怪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有人來叩她們的門。她下意識地以為是文子洋,他說過這兩天要來找貝欣的。貝欣心里正在狐疑,怎麼兩天過去了,仍不見著文子洋的面。這些微的牽掛竟久不久就引起貝欣的呆想。
于是這敲門聲實在叫貝欣歡喜,可是,門開處,不是文子洋,而是小花。
小花也已是亭亭玉立了,雖沒有貝欣長得好看,可是在十八無丑女的優勢之下,像小花那樣眼耳口鼻都齊齊整整的姑娘,也算出色的了。
「小花,是你。」貝欣看到小花臉色蒼白,神色慌張,就問︰「有事嗎?」
「貝欣,我有話要跟你說,能到你屋里頭坐坐嗎?」
貝欣讓小花進去,還未坐下來,小花的眼淚就流瀉一臉,嚇得貝欣稍稍慌了手腳,忙說︰「怎麼呢?別怕別怕,先坐下來再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可想呢?他不要我了,他說不要我了。」小花一邊傷心地哭著,一邊這樣說。
「誰?誰不要你了?」貝欣急著翻條布巾之類出來,給小花擦淚,有點心不在焉地答。
「還有誰,不就是金林。」
「嗯!」貝欣回應著。
對了,小花這陣子跟金林走得很近,上哪兒去都是一雙一對的。
記得文子洋還對貝欣說過︰「小花像是跟金林很談得攏。」
貝欣當時不以為然,傻傻地問︰「怎麼個談得攏法?」
文子洋笑了,凝望著貝欣,好一會才說︰「就像我和你那個談得攏的樣子。」
「嗯,是嗎?」
貝欣當時有點茫然,不曉得接腔下去,只覺得小花與金林若是這個談得攏的話,就該是好事。之後,她就把話題支開來。
現今小花跑來哭訴,說金林不要她了,這個說法又是怎麼樣的?
「小花,你慢慢說。」
「我不曉得怎麼說,總之金林告訴我,他發覺趙婉比我好。他現今每天都跟趙婉在一起,還主動去巴結趙婉的老爹,幫他做著一應的粗工。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明白了。」貝欣點頭。
「我可不明白呢?金林以前跟我說過的話都不算數,這是為什麼?而且那趙婉比我肥,比我矮,比我丑,有哪一樣她是比我好的,金林為什麼不要我,而要她呢?」
說著說著,小花又失聲痛哭。
一時間,貝欣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如何令小花不再這樣無止境地哭下去。
貝欣想,既然沒辦法勸阻她,就由著她暢快地哭一場算了,反正貝欣不相信人可以有這麼多的眼淚,什麼樣的體內排泄,都必有一個限量的吧,到了那個限量,就不會再哭了。
于是,貝欣只靜坐在小花身旁,讓她哭個飽。
丙然,哭過了一陣子,小花嘗試著把自己的情緒控制下來,由嚎啕大哭變為飲泣抽咽,情況似乎是較前好多了,貝欣這才有機會跟小花好好地談下去。
「貝欣,你剛才說你明白,告訴我啊,究竟金林干什麼會這樣?」
「我想他的心變了。」
「變了?」小花驚叫「怎麼可能變了?」
「怎麼不可能呢,就像我們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都不同景況。春暖花開,夏日炎熱,秋高氣爽,冬寒刺骨,怎麼個變法,我們還不是活下去。」
「這不同,金林不是天氣,不是季節,是人。」
「人就更易變了。十幾年前我和你都是嬰兒,現在變成少女了。看,我婆婆當年也是少女呀,現在不也垂垂老矣。什麼也在變呢,我們出生的那年頭,國家窮得再窮也沒有了,如今叫做人人有碗飯吃,可是,現在又……別說了。」
她的一顆心忽然飛馳到另一類思維上去,忘了把安慰小花的話說下去。
小花幾乎是尖叫著嚷道︰「不,不,我不容許金林變。」
「小花,」貝欣被她這麼一下子提高嗓門驚叫,把精神再度集中在當前的問題上︰「你不能這樣,金林他有自由。」
「他沒有,他沒有,金林答應過我,他會一輩子對我好,一輩子照顧我。」
「一輩子是多麼長遠的事啊!」
貝欣不期然地說出這句話來,她記得從小伍玉荷就給她說關于伍家、貝家和戴家的故事。
筆事是曲折離奇得難以想象的。
伍玉荷曾經這樣對貝欣說︰「很多人生是充滿意外的,這些意外或悲或喜,這就得看各人的命運與緣份。總之,我們不可能期望有一個一成不變的人生,只能期望有能力適應、克服、戰勝那種種的變故。」
貝欣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她的理解是︰「婆婆,那就是說,我們不怕別人變、環境變、情況變,他們變,我們也變,變變變,總之要變得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就成,對不對?」
這一定是對的。
「貝欣,」小花悲慘地求救︰「你給我想想辦法。」
貝欣想了想,便說︰「金林變心了,不要你了,你不也可以變心,不要他,那就成了呢!」
貝欣這樣說著,整個情緒也輕松下來,就活像真的解決了整個難題似的。
「不,我不要變,我變不了,我仍然喜歡金林,我依然要他在我身邊。」
這就真是個大問題了。
貝欣抓抓頭,一籌莫展。
她想,小花真個一成不變的話,那就沒法子好想了。
外祖母告訴她,當年,伍玉荷的娘家硬要把她許配到戴家去,這個變幻,伍玉荷適應了。她把愛貝元的心去愛戴修棋,一樣的幸福。
于是貝欣學著伍玉荷的口吻,勸小花說︰「你不嘗試努力適應,好日子分明在後頭,你也不會知道。」
貝欣很難想象,當她的祖父以至外祖父相繼逝世時,伍玉荷又是怎麼個淒愴彷徨,可是,她活下去了,且把貝欣的父母帶大。
貝欣記得是什麼支持著伍玉荷飛越幾重滄桑的,是一個明媚如春日陽光的信念,因此,她緊握著小花的手說︰「相信一個道理,小花,好日子必在後頭。以後當好日子來臨時,再往回看,就不認為從前有什麼事是慘兮兮的了。」
可是,小花不相信這個道理。
多日以來,她仍然不住傷心、流淚、厭食,甚而漸漸陷入一種極度頹廢與氣餒的情緒之中。
貝欣不是不同情小花,可是,她有一點點的生氣,覺得小花太不長進,她連嘗試克服一下困境的力量都不肯使出來。
貝欣較為嚴厲地對小花說︰「有什麼淒慘得過十多年前,我婆婆茹苦含辛地帶大了我父我母,然後又看著他倆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連這樣子的遭遇,婆婆都有能力面對,她是個女人,你也是個女人,你還比她年輕力壯呢,為什麼不肯嘗試一下,盡點力去克服它?」
小花的眼楮是渾濁不清的,她干枯得龜裂的嘴唇蠕動著,發出顫抖而幽怨的聲音來,說︰「貝欣,你沒有遇到過傷心失意的事情,你才滿嘴豪爽,到有一日,你有我這個遭遇,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能說自己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生活下去嗎?」
貝欣辭窮了。
被小花這麼一說,貝欣真的再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把受了重創、不願意重新站起來活得像個人樣的小花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