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送她回來的不是冼崇浩,那還好一點。因為不論她是否酒後吐真言,于對方都是無關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經赤紅。
冼崇浩跟一個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間里來,他卻悄然引退。
對于一個美麗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規矩,沒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對她沒有興趣,認為是路柳牆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對她有一種異于常人的尊重?
這問題大得不得了。
正于此時,杜晚晴背後響起開門聲,有人喊「晚晴!」
是鳥倦知還的許勁。杜晚晴裝作熟睡,沒有反應。
許勁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臉頰上,說︰「美人兒,又睡熟了嗎?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個暢快!」
那一口惡濁的酒氣噴到杜晚晴臉上去,差點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動都不動的忍住了。
許勁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繼續背向他,不期然地,忍無可忍地流了一臉的眼淚。
丙然,太陽升起來之後,一切如常操作。
許勁早起,攜了杜晚晴在貴賓樓的餐廳吃早點。
不論昨天夜里曾有過什麼風風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依然談笑風生,笑語盈盈。
黑夜里頭的勾當與悲傷,都如此的不著痕跡。
許勁問︰「這兩天愉快嗎?」
「還可以。」
沒有許勁陪在身邊,杜晚晴不能答「極之愉快。」她要顧全他的體面,即使他不顧全她的。
「你呢?這兒的應酬比香港還多吧,看你忙得頭昏腦脹,顛倒晨昏。」晚晴的語調有著很自然的關切與嗔怪。
「就是,真的討厭死了,自今晚開始,我把所有應酬都推掉,只陪你。」許勁誠懇而歉然地說。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過招過得恰到好處,半斤八兩。
「姓冼的是個好玩伴吧?」許勁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談。他對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這麼一句回話,代表一切,間接地安了許勁的心。
男人就是這副德性,在貞操上,不論自己與對方的身份、地位、承諾、盟約為何,總之,永遠的只許我負天下婦人,不許天下婦人負我。
丙然,許勁神情輕松,說︰「今天仍請他代勞,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煩,就不必了,我也不過是打算去一去故宮,有時間再多逛一次琉璃廠。」
「不妨,不妨,我搖電話給他。」
又是在許勁的安排下,杜晚晴與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兩人相見時,眼神流露著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著,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緘默。
杜晚晴想過,不宜開口提昨晚的事,因為不知道醉後曾說了些什麼話,還是把整件事視為沒有發生過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後真言,一顆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穩。把這件事提起來,似覺過分借題發揮,有乘虛而入之嫌。那就不說也罷。于是,緘默由此而起。
當他們踏進紫禁城內,跨越那宣統皇帝溥儀為了要騎腳踏車而鏟平的禁宮門楹時,杜晚晴忽然說︰「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個怎樣的晚年?」冼崇浩問。
杜晚晴平日對于這種問題完全提不起興趣,也不肯對別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態,竟然情不自禁地認真思考起來。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邊、眼內,她是個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這個意念令她開心而微帶興奮。
她答︰「女人會有什麼過人的想法呢?」
這是個令冼崇浩微吃一驚的答復。如此一個美艷得驚世駭俗,滿城豪賈吹捧擁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婦孺?
杜晚晴因著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補充,說︰「你駭異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認,但又不曉得怎樣圓句?那模樣兒靦腆得像個問錯了問題的小男生,有一份額外的可親可愛。杜晚晴看在眼內,不禁笑了出來,道︰「真的,不騙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問題,心頭富裕即可。」
「那就是說你希望晚年時,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顧,也有眼前兒孫滿堂的福樂,是不是?」
杜晚晴點點頭。
冼崇浩答︰「那就不只是女人的願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話匣子一打開,二人就開始渾忘剛才見面時的不適應,重拾長城城頭與十三陵墓宮內的友情,開懷暢談。
「為什麼男人不同?」
「男人總要有叱 風雲的事業,永無休止地干下去,直至蓋棺,還希冀千秋萬世歌功頌德的定論。」
「除此之外,總還要家庭樂,這是一定的。」冼崇浩堅持這麼說。
紫禁城內游人不絕,他倆邊走邊談邊說邊笑。偶然,杜晚晴還會輕松地跑跳幾下,才回望凝視著她的冼崇浩。
一個故宮,古今有過多少段愛情故事了。
每當一雙雙有情人駐足在那珍妃井前時,就必有這個問題凝聚心頭。
杜晚晴與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倆都不便問出口來。
「珍妃井原來這麼小,珍妃怕是就如趙飛燕,輕盈得能作掌上舞。」
「長居深宮上苑、憂國憂民,還要擔心皇帝的安危與斗志,怎麼能胖得起來?」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會不會為了堅持一個對國家的理想與對愛侶的盡忠,而犧牲寶貴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個。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這最干淨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誰是光緒?」
若果這答案給冼崇浩听進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現今她不是個喝過酒的人,雖還帶三分醉意,還是審言慎行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我們這一代的香港人,能夠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讓我們表達對國家民族的關愛,是最難得可貴的。同樣,有緣遇上一個要考驗自己情操的伴侶,也是福分。不過,未必有此良機。」
冼崇浩問︰「華東水災呢,我們不是表示了我們對祖國與同胞的關心嗎?
「對。然,事件雖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來,以表達忠愛。這跟珍妃與光緒不同,姑勿論他們是否才大志疏,都是為了國家與愛情,而把生命、權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雲泥之別……」
的確,那些百億家財的富豪,拿一千幾百萬出來做慈善,雖仍是善長仁翁,但不比在華東賑災活動上,拿著僅存的二萬元退休金,捐一半給華東同胞的香港老者偉大。
以此類推,同樣,杜晚晴從財閥富豪身上獲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個月入數萬元的公務員,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讓她持家理務,生兒育女,他愛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撲撲亂跳。
又想到哪兒去了?
杜晚晴急忙圓句,說︰「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個考驗自己忠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這風塵女子來。
的確,言談思想、動態、晶貌,統統的不同凡響。
他們開始一直暢談家國之事,也談到了求學與家庭。
冼崇浩差點要失聲叫嚷︰「什麼?你是倫敦大學的畢業生?」
他心頭有個流于刻薄的感慨,時代進步,生活水準提高,每個行業都是優質的專業人士勝出,怎麼連妓女都要有文憑?
既有文憑,又何須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從側面試探著杜晚晴家里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