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的那一晚,杜晚晴就給黃醒楠說︰「黃老板的紙業王國有幾十年的歷史,真難得!」
黃醒楠煞有介事地說︰「工業賺的還是小數。記著,晚晴,地產才是正途。我們在新界擁有的廠地,資產值在工業盈利之上。」
「現今前來國內設廠,人工便宜,地皮經濟,原料劃算,必又可以創出一個盈利的新高峰了。」
「在國內設廠是必然的走勢了。然,我們這一行,原料不能用國內的產品,都是來料加工,制成各種紙品再輸出口。」
「為什麼呢?中國出產的紙不能用嗎?」
「質素控制不來,時好時壞,我們出產的紙質制成品,大部分外銷歐美,要求甚高,不能冒險走掉一個客戶,所以只能利用國內的廉價地皮與勞工。如果大陸的紙質改善,彼此的盈利都可以提高。」
「你在美國有分公司?」
「當然有,我們既買入美國的紙張,也賣出各類紙品。這幾年,我也積極投資美國東西兩岸的地產,沒辦法,兒子們在美國,女兒正芳又嫁了人了,根本都沒有人肯回港繼承我的事業。也就只好老來從子,把一些資產挪動到外頭世界去。你若來問我呢,其實是很不情不願的,世界上有哪一個地方能比香港易賺錢,我對香港的前景是極具信心的。」
杜晚晴想了想,立即呼應︰「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年紀大的人心意不同,他們老想找一處寧靜的地方退休,因而都愛移民。」
「你父母也作此想?」黃醒楠問。
「不是我父母,是我三姨。從小她最疼愛我,所以我很願意幫她一個忙,看看怎樣幫她移民到外地去。」
黃醒楠一听,已知就里,問︰「你是為了要幫她忙,特意提早一天到深圳來跟我商議的,是不是?」
第3節自斟自飲、自嘗自嚼
杜晚晴眨一眨黑白分明、靈靈活活的大眼楮,說︰「是的。非要找像黃老板如此有辦法,中美兩地都有影響力與良好人際關系的人幫忙不可。」
「中美?」
「對嘛,三姨是在江門出生的,到香港去後,另外取了個名字,她很想以本名移民美國,況且若能證明她屬于中國出生,在美國的移民限額也寬松一點。」
「不難。」黃醒楠志得意滿地說,「中美的關系我是有的,先替她辦妥新身份,再以我們的業務為掩護,請你三姨先取得赴美營商的簽證及居住權,再托當地律師辦正式移民手續。在彼邦,因著業務而認識的大人物,諸如州長、議員、移民局要員等等,可真不少,這個人情怕不難托到。」
「我三姨不像個女強人。」
「人家只會相信我的說話。放心!」
「要多久?三年?」
黃醒楠哈哈大笑︰「這怎麼還算是香港人辦事的速度?況且,要三年才辦妥的話,我豈非要三年之後才能向你討賞,這怎麼得了?」
「好,越快越好,保證回報率極高。」
「我有信心。」
「對我的服務?還是對你的承諾?」
「兩者皆然。」
到處楊梅一樣花,只要有權勢,條條大路通羅馬。三個月後,羅香蓮以江門出生的霍青身份,啟程赴美定居。
臨行前,杜晚晴緊緊地握著她三姨的手,說︰「為了安全,不要跟敬慈有書信來往,把信寄到我這兒來,自會轉交。」
花艷苓問︰「你可沒有告訴街坊,結束了士多店後到哪兒去吧?千萬不可泄露行蹤,辛辛苦苦的離鄉別井,也只為敬慈能安全地重新為人。」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移民美國一事,只說因欠缺心機再打理生意,決定把它結束了,到澳門的親戚家小住,待情緒好轉了才回來。」
「對,三姨。保得住敬慈,也要保得住你,你啟程了,我和媽媽就放心。」
「晚晴,你已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本來我不便再要求什麼……」
晚晴沒有等她說下去,拍著她的手背說︰「我會盡力,有機會令敬慈早點出獄,我不會放過,你放心。」
「艷苓,」羅香蓮轉身向花艷苓說,「的確是你跟汝母積來的福分,才生得這麼一個義氣女兒。」
花艷苓點點頭,擁抱著這位幾十年相交的老姊妹。
「敬慈一出獄,我們就送他回你身邊去。讓他好好地在彼邦工作,娶妻生子,讓你安度晚年。」
羅香蓮忽然沉默起來,臉上有陣特別的難堪。
「什麼事?三姨?」
「我連敬慈的女朋友小湄也沒有透露真相,敬慈老是想念她,說將來要帶她一同到美國去。他還有點怪我不把赴美的消息告訴小湄。我是幾經艱辛才勸服了他的。」
花艷苓立即說︰「萬萬不可告訴小湄,年輕女子的心意怎麼樣?你知我知,有什麼變卦了,一到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地步,就沒有保密的義務可言。何況敬慈的情況特殊,跟小湄的發展不一定順遂。」
「對的。我就是這樣勸敬慈,人家有父有母,誰會願意自己的女兒跟隨一個坐過牢的男人?」
「到外地去,重新生活,總會遇到合適的配偶。」花艷苓勸。
「也只好如此寄望了。只是,如果小湄是個情長的女孩子呢?豈不是辜負她了?」
「三姨,此事交給我辦吧!反正還有好一大段日子,我探悉到真情真相,再商量對策不遲。三姨,你相信我,我不會令敬慈難受。」
「晚晴,讓上天祝福你,這麼好心腸的一個人兒,理應有個好歸宿。」
回憶至此,杜晚晴就苦笑。
好歸宿?往哪兒找去?就算有從天而降的一段良緣,自己都不敢伸出手去接,只會畏縮地躲起來,自舐傷口。
晚晴一個翻身,站起來,決定更衣,到王府飯店樓下餐廳去吃晚飯,歡度自己的二十五歲生日。
必須停止再作這些與現實距離太遠的幻想。
能佔有一天屬于自己的時光,能保存一天光潔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勞累的工作,才是能力範圍內可以爭取得到的快樂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飯店內一家上海菜館去,她覺得生為中國人,在中國的京城內,上中國式的館子,吃中國菜,這個生日過得特別有意義。
除了對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來,未曾試過把感情發揮得淋灕盡致,如今在愛家之外,也感受到愛國,是一份新鮮、驕傲、祥和的經驗。
上海菜館作中國式亭台樓閣的布置,一踏進去,兩旁站立著的女侍應,都一齊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內廳,坐到音樂台前的一張桌子上去。音樂台上有位妙齡少女,比晚晴還年輕,眉清目秀,穿一襲湖水藍的軟緞旗袍,在奏彈著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縴縴十指的掃撫之下,溜出來,傳遍每一個館子的角落,頓把氣氛營造得相當優雅,當能使在座的顧客都食欲大振。
杜晚晴點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飲、自嘗自嚼,韻味、情趣、胃口,全都調高。
她畢竟是快樂地一杯杯飲完再飲。
苞酒量一樣,所有要承受的困擾與寂寞,經過一段日子的鍛煉,都會從容地照單全收。
她把瓶子內的酒都倒盡了,正要干這最後一杯之時,稍竟看到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坐著一個很好看的男賓客,對著她舉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頭,勇敢前望。
他還在。
一點不假,今日由長城一站開始,陪著她歡度生日的一個人,仍在跟前。
是緣嗎?
冼崇浩以雙手捧酒杯,舉了一舉,先飲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