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生可不是這個意思,他是個如假包換的中國保守派主義大男人,現在還不住吵著要我多生一個兒子。」
還是扯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能夠有個丈夫,真是件值得引以為傲的事嗎?
那位太太並沒有注意到賽明軍突然間的沉寂,仍在興致勃勃地講話︰「若果肯定能生個男孩子的話,我還是願意有第二胎的。但誰敢擔保呢,等下又是弄瓦,可怎麼得了?太平盛世還少一點顧慮,現今這年代嘛,又得考慮移民,如何能兼顧這樣多的老與幼,真難呢!我那先生總不明白做女人的種種難處。」
就是因為賽明軍沒有答腔,那位太太便不期然地把談話目標轉移到小嘉暉的身上去,哄著他說︰「好看的小兄弟,你有妹妹嗎?」
嘉暉搖搖頭。
「弟弟呢?」
嘉暉又搖搖頭。
「媽媽只生你一個?」
這一回,嘉暉點頭了。
「爸爸有沒有嚷著媽媽要生一個弟妹給你作伴呢?」
左嘉暉抬頭望住了賽明軍,不曉得反應。
「怎麼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說話?還是你不要爸爸媽媽給你生個弟妹作伴了?」
話未講完,只見左嘉暉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豆大般的眼淚連連不絕,他,直情是放聲啕哭。
哭聲震動了整個候診室。
嚇得賽明軍把左嘉暉抱得緊緊,微微慌了手腳,說︰「暉暉,快別這樣。看,這兒的小朋友們都在看著你呢,哭成這個樣子,太失禮了。」
母親的勸慰對左嘉暉起不到半點作用。
孩子完全像失了控制似,連聲音都哭得變成沙啞。
終于驚動到護士,推開門,給賽明軍打招呼︰「把他帶進來吧,讓醫生看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了?」
賽明軍抱起兒子,三步撥成兩步的跑進診所里頭的一個指定等候的診癥室內。
一顆心被左嘉暉的哭聲吵得紛亂。
這些年了,什麼大風大雪大風浪,都頂著過,似乎最為難的往往是兒子痛哭失聲的時候,賽明軍心頭必有一種貿然而生的歉疚。她深深的後悔要把孩子帶到這世界來受苦。她不能推卸,這是她的責任,甚而是罪過。
「嘉暉,求求你,不要哭,媽媽的心亂得發痛!」
左嘉暉哭得力竭聲嘶,不能自已。直至謝醫生走進來,把他自母親的懷中接過來,放在她眼前的一張旋轉椅子上。
謝適意醫生是個女的,看她的模樣,大概是二十六、七歲上下的年紀吧,但她的言語動靜,都比年齡更顯了一份持重的老態。不知是不是職業要求使然。
謝醫生記得每一個她長期照顧的孩子的名字,且因為左嘉暉是個額外漂亮的男童,因而連醫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一次,謝醫生還搖了個電話給賽明軍,說她的一位好朋友是電視台的編導,要物色一個男童角色。謝醫生覺得左嘉暉最適合不過了,于是她誠懇地跟賽明軍說︰「我只是覺得左嘉暉適合,且看在對方是我好朋友份上,才冒昧地搖傍你這個電話。當然,我很明白一些父母並不喜歡孩子出現在大小銀幕,有種拋頭露臉的感覺。」
賽明軍正正是這個意思,謝醫生既然已經坦白的講出這層顧慮,顯然就不會介意她把盛情推辭,于是明軍答︰「我是個保守的人,且實在也騰不出空閑時間來陪嘉暉去參加這種課外活動,這次要辜負你的雅意了。很對不起!」
「不要緊,我明白,你別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則,就見外了。」
就因為謝適意的大方與坦誠,使賽明軍好像無端端欠上了一份人情,無以為報。忽然之間,有一種以私隱作為交心之舉的沖動,賽明軍幽幽地說︰「單獨一個女人帶大孩子真有很多的難處,顧慮比別的正常家庭尤其多。」說了這兩句話,好像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感情也熟絡了似。
這樣子又暢快地聊了些別的,才掛斷線。自此之後,謝適意更加記住了左嘉暉。
「我從沒有見過左嘉暉這麼個難看至極的模樣!」謝適意一邊說,一邊拍著嘉暉的手,「快快收起眼淚來,否則謝醫生不要給嘉暉看病了。」
醫生真有她的特別權威,孩子漸漸靜下來。謝適意很耐心地替他檢查,且問了賽明軍一些問題。
「謝醫生,嘉暉是有什麼不適嗎?」
「有一點點的情緒不穩定。」謝適意答︰「是的,連孩子都可以鬧情緒。」
「為什麼呢?」
「我估計是單性父母所帶來的缺憾,有時使孩一下子覺得不適應,且產生不安全的錯覺。」
賽明軍像被人在胸口處搗了重重的一拳似的,使她差點忍不住眼淚,要奪眶而出。
謝適意繼續平靜而和藹地安慰她說︰「不要緊的,一下子就會回復正常。」
「謝醫生,會不會影響他成長後的心理?」
「任何外在的環境都會影響孩子的心態發展。要看我們怎樣使他明白事理,接受現實。」
「這些都不是一個四、五歲孩子的責任。」賽明軍傷心的喟嘆。
「人生豈無憾然,總有難題放在自己跟前的,是不是?」賽明軍再無言語。也只好靜下心來,听謝適意給她的各種勸導,牢記照顧孩子的方式。
版辭時,謝適意從抽屜拿出了一小塊白玉來,放在左嘉暉的手上去︰「這是謝醫生送你的,回家去叫媽媽用條紅絲線幫你串好,系在頸項上,你就會得做個小痹乖了。」
賽明軍立即辭讓︰「我們怎好受你的重禮?」
「不是值錢的東西。本城任何一間中國國貨店都可以買得到。前一陣子,我到廣州去參加一個醫學研討會,買了好幾塊刻了各式生肖的新山玉回來,我記得左嘉暉是屬兔的,是不是?」
謝適意真是好心思,那塊小白玉正正雕刻了一只小白兔。
「嘉暉以後把小白玉掛在胸前,就不會再頑皮,無端端的哭將起來了,是不是?」
左嘉暉慌忙的點了頭,把塊小白玉捏在手里不放。
擾嚷了整個上午,這才算安穩下來。
賽明軍先把兒子帶回家里去,陪他吃了午飯,等著了那個帶孩子的鐘點保姆芳姐來到,把嘉暉交給她,才準備趕返公司去。
平日,也是賽明軍把兒子送上校車,下午由芳姐接他放學回家,直至賽明軍下班,才算完成當天的職責的。
今天,因左嘉暉鬧了一點不舒服,所以才略改了工作程序。
也幸虧有這位芳姐,幫了賽明軍近三年了;否則,無論如何不能專注在工作上頭。
人家說家中有一老,如有一個寶,也倒是千真萬確的。尤其當有了小孩子,需人照顧之時。
賽明軍就是沒有這個福氣,她父母遠在加拿大,沒有娘家在港。
誰不知道有娘家的好處?
別說是可以把孩子帶回去寄養,透一口氣。就是自己有什麼屈曲了,跑回父母的家,躲在一隅,暢快地流一夜的眼淚,也還是好的。
女人在夫家不宜哭,誰願意討個只會干流眼淚的女人回來耽在家里。
在外頭的火毒太陽之下呢,更甚!誰哭了,誰嘆了氣。誰就是弱者。
多麼可惜,時代已是強人的時代,沒有人認為薄弱無依的女人,楚楚可憐。
在那一段最難過最難過,被左思程遺棄的日子里,賽明軍生不如死,在各種絕望之中,她最命定的無奈就是她不可以回娘家投靠和哭訴,這其間的原因又是一言難盡。
是越想越遠了,賽明軍正要出門時,芳姐叫住了她︰「賽小姐,我要提你,我就快要取假,你得安排,有人帶暉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