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吃吃笑,也不說什麼。她不是故意裝窮,她更不願意充闊,她的作家酬勞沒有正確地為外間人士所了解,對穆澄而言,只有一個遺憾,就是影響著年青人加入寫作行列。畢竟世界是現實的世界,人們要求有碗安樂茶飯是合理的,于是都把寫作列入嗜好之列,不打算貢獻全副精神與時間,或許寫作界因此而錯過了不少可選之材,那是相當可惜的。
話說回來,老一代的文人報酬際遇的確不如現在,潦倒落泊的文士不少。
有一天,穆澄在讀完副刊之後,忽然納悶非常,因為專欄報導了老作家金風逝世的消息。
死訊被發現的過程尤其令人神傷與感慨。
金風是年逾六十的文士。他在幾張報紙上都有專欄,專門針對時事,作相當有見地的評論。多年以來,穆澄是他的忠實讀者,她也相信金風的讀者很多。
有關金風的像相與私生活,完全是隱閉的。由于他的專欄集中評論時事,就連一點關于自己的風聲,都沒有泄漏過。
他從事寫作幾十年,未曾有過一天半天月兌稿的習慣。非但如此,由于他職業操守好,根本就有儲稿的習慣。中商日報負責發稿的助理編輯一直將他的稿件發至最後一份,才猛然發覺,這陣子金風沒有把新稿寄來。他下意識地覺得事有蹺蹊,于是向盧展棋報告。
盧展棋跟金風不算相熟,但對于再老一輩的文人,有相當尊重,他很明白金風的習慣與作風,誠恐真的出了甚麼意外,于是慌忙查看金風的聯絡電話。
沒有。報館竟無人有他的家居電話,就為他太守規矩,從不麻煩編輯催稿,故此,大家都似乎沒有需要跟他聯絡了。
盧展棋分別跟幾間報館的編輯,包括中西日報的傅易聯絡過,都不得要領。事實上,在別家報館,金風還有不少的存稿在,其他編輯就更不曾發覺有甚麼不對勁處。
沒辦法可想之下,盧展棋只好向報館的出納部門,取了金風的地址,親自模上門去。
那是慈雲山的地段,金風住的是那種等候政府徙置到公共屋邸去的鐵皮小屋。
盧展棋模上門去,叩了一陣子門,已知事不尋常,立即掉頭尋到了警察,講明原委,安排破門而入。
也無須沖進屋內,各人已知凶多吉少,因為門才被打開,一股難以想像的腐尸氣味就沖進鼻子來,令人作嘔。
專欄沒有形容金風的死因與死狀,事實上,人老即死,自古皆然。淒涼的情況只在于一個人要苦撐幾十寒暑,直至最後沒能為力以維生的一天。才引起外間的稍稍關注,發現他己離塵世。
何其不幸。金風連治喪費也沒有。于是盧展棋義不容辭地帶頭向各報館的編輯募捐了一點費用,以最簡單的殮葬方式為金風辦理喪事。
穆澄看罷報導,情緒忽而低落至極,如果有一天,自己都有如此際遇,怎好算了?
那時候,身邊的親人只有母親一個。老人家當然會比自己先走一步。幾十年里,難保穆澄的遭遇不就會像足這位金風先生呢!
她嚇得一身是汗,慌忙搖了個電話去找方詩瑜,神經兮兮的說︰
「詩瑜,你答應,無論多忙碌,也要每隔兩三天,最好是一天,給我搖蚌電話!」
「你發甚麼神經病?」
方詩瑜正在忙于公事,忽然接了這麼一個言不及義的電話,覺得好莫名其妙。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們好朋友好通點聲氣。比較安全。」
「好,好,好,都依你的。」
方詩瑜但求快快把老友應酬掉,好再集中火力做工去。
之後,穆澄又趕緊查看自己的銀行戶口,那存款的數字忽然的在感覺上變得微不足道,令她冷戰頻頻。
穆澄告訴自己,從今之後,更要省吃儉用。以備年老不時之需。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心理上超過這種變化,以致于憂心戚戚,當她認識了陶祖蔭之後,就很快生了一種落葉歸根、有個依傍、結束無依的感覺。
當然,開源之外,仍須積極節流,穆澄堅決不胡亂花一個子兒。
只是應用的也不能太省。例如,穆澄想,應該把小小的帛金送去給金風治喪委員會,聊表一點對文化前輩的敬意。
穆澄從來都希望自己能對別人厚道一點,那麼,將來總有一日,投桃報李,這種報應是來自天意抑或人力,都不相干,總之,自己今日如何待人,他日亦會備受類同待遇就好了。
致送給金風的帛金,以支票形式寄給盧展棋,並附了一張字條。
原以為又會石沉大海,誰知這次有了回音。傅易代盧展棋約穆澄見面。
穆澄喜不自勝,嚴格來說,盧展棋還是穆澄恩師呢!
他們的第一次茶敘,在那間叫陸羽的茶室,傅易也在座。
盧展棋已是上了年紀的人,年齡在五十開外。樣貌整潔端方,有種凜然的正直之氣在眉宇之間,很惹人好感。
穆澄跟行內人尊稱對方「棋叔」。
「很高興終于能見到你!」
「我也是,真人此文字還要秀氣,卻沒有文章里頭的霸道,不像是個潑辣人。」
大伙兒都笑了一陣,穆澄寫文章是非常認真的,感情使到盡頭,也見尖刻。但做人的確是兩回事,盧展棋沒有看錯。
「這兒是金風先生治喪處發回的毛巾與糖,你且收存,也替他向你致謝,你實實在在的有心。」盧展棋說。
「金先生有沒有親人?」好像這樣子問,很笨似的,穆澄一時間紅了臉。
「沒有,非但沒有親人,且連朋友也沒有。」盧展棋答,很感慨。
「你們不是他的朋友嗎?」
「不,我們只是相識,從無來往。金風先生年青時在文壇相當活躍,後來招來口舌之爭,他是心灰意泠,絕跡江湖好幾年,其後實在為了生活,沒法子不再找我們給他地盤寫稿為生。」
听得穆澄渾身不舒服,稍稍放軟著身子,以求鎮定。
「比起金風先生這一類行家的際遇,穆澄你是相當的幸運了。」傅易說︰「當然,也為你處事做人的胸襟相當寬敞。說到底,時移世易,現今誰還以舊時的一套是非加諸別人頭上,以為可以生到什麼干擾作用,也是過份樂觀了。從前的電影明星,可以為流言困擾而自殺身亡,如今,巴不得你為她做宣傳,總之越提她的名字越暢快!這也好,都算是光明面的處理手法。」
經傅易這麼一說,穆澄就有點靦腆,他無形中提起那宗有關她和棋叔的傳言來。
倒是盧展棋大方,他主動加入話題,反而使氣氛好過︰
「那時,我和傅易都擔心你初入行,抵受不了酸風妒雨,以及是是非非,誰知你管自埋頭寫作,完完全全沒事人一個,連相關語都在文章中尋不出來,這真是太令我們興奮的一著,穆澄,令我們安樂尤在其次,最難得是因此贏得了讀者的信心,他們不會捧一個狀若麻瘋,專門撩是斗非,一天到晚罵街的潑婦!」
一定是受了鼓勵,穆澄大著膽子說︰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盧展棋干笑,呷了一口茶。傅易代他發言︰
「完全是無中生有。那段你投稿去中商日報的日子,只為棋叔用多了你的稿件,旁的人心生不忿,于是誣指棋叔偏私,幫助自己的女朋友成名!」
事隔多年,穆澄仍輕聲驚呼。
無中生有的是非,其恐怖的震撼力,令人不能自已。
棋叔這才補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懶得分辯,干脆想辦法把你介紹到中西日報去,你的文章實在好,勝在誠懇真實感人,切合時代需要,因而一說即合。沒想到這些貧咀爛舌之士,因看你是初生之犢,聲勢凌厲,故而東拼西湊的把能破壞你的名聲的資料糾集,旨在挫你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