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人事部把你的履歷遞給我看時,我還有點疑惑,不敢確定應征者是阮小姐!」
我靦腆。
當然,章氏企業在江湖上已略有地位,認識我的人不少,怎麼會一下子在一大堆求職信內找到了我的?其中暴露了多少委屈與淒酸?
「你已經離開章氏了?」
對方才說了兩句話,就已有千斤之力,正向我一頭一腦捶下去似,教人金星亂冒,眼目迷糊。
是的,我現已是個如假包換的失業人士,正正渴求有人收留。
是我過分敏感也好,是事實擺在目前,無從抵賴也好。
總之,我已被證明在努力兜售自己。
挺一挺身子,我聚精會神地說︰「對,我已是自由身。」
「可以隨時上工?」
「可以。」
「能否告訴我,為什麼離開章氏?」
「你要听老生常談的原因?」
對方微微一愕,隨即說「你在章氏位高權重,一旦來我們順風,你會適應嗎?會愉快嗎?」
「合作上的融洽不一定在權與位上頭,此其一。如果努力之下,仍真的無法適應,就只好走,此其二。」
「你知道你第二個答案,最能令有心雇用你的人惴惴不安?誰會願意冒險雇用一個三朝兩日就蟬曳殘聲過別枝的人!」
「有哪一件事,哪一個人會是生生世世、長相廝守的?焦先生也是離開建華旅運,自立門戶,才有今天,對不對?誰在今日答應你永遠服務順風,請別听信,肯定是一派胡言。總之,在職一天盡責一天,努力一天,確實使你所付的最值回票價,我覺得你已經可以考慮。」
「阮小姐既然如此坦白,我也不妨實話實說。以你的資格經驗,要做好順風的營業經理,綽綽有余。只是,你的敏捷思路,伶牙俐齒,同時是我放心與擔心之處。放心的是你會把工作做得很好。擔心的是你太不把我的人放在眼內,這些人竟包括了我在內。」
說得太對了。
我有一點點的慚愧。
我明白自己目前的心境,自卑形成自大,是怕站在人前去矮了一截,故而處處先發制人,保障自己,因而很明顯了霸道獨裁的形象。
對于焦啟仁,我有了很起碼而意外的敬重。
他說︰「阮小姐,合作成功最首要的條件是坦誠相向。這一點,我們都似乎做到了。至于其他的條件,不知是否可以相就。」
經過了一番折騰,對方似有錄用我的意思,頗令我安慰。
實在不能夠再做無業游民了。
不是目前經濟的問題,是精神寄托的需要,嚴重地等待處理。
「焦先生所指的是雇用條件嗎?」
「對,這個職位既不是總經理,薪金自然沒有你現職這般優厚。」
「不能說是現職了,那就無須介懷。」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請信我,我沒有刻意地壓價,會以市場上一般營業經理的待遇給你,且如果生意額上升,你是率先有花紅的一個。」
我听了焦啟仁說的那個薪金數字,心內冷了一截。
薪金不單用以糊口,且是身份與才華的象征。
累積了這麼多的一個可觀數字,剎那間掉了一半,也不是物質享受或經濟保障要被受削弱的問題,徹頭徹尾是自尊心被干擾了。
很不舒服。
不管這姓焦的是否乘機落井下石,事實擺在目前,我並無太多選擇,只好束手就擒,自認運氣欠佳。
責怪旁的人、旁的事,是真不必要的。若不是那只狗先掉進水里頭,怎會惹人家拿起棍子來打它?
在商言商,誰不會伺機為自己的生意撿現成的便宜?
跳樓減價貨經常受歡迎,不論是人材或貨色,均如是。
然,不必悲哀,任何大減價都只能持續一個時期,我要叫自己放心!
我只能大人方方地對焦啟仁說︰「薪金不是問題,我珍惜這個再戰江湖的機會。」
這個對我來說是委屈的答案,似乎仍未能令焦啟仁釋然。
我在心內長嘆一聲,食真正艱難。
我于是再誠懇地說︰「我有信心,以我的工作表現,在不久的將來,將會令自己賺比在章氏更多的錢。」
這我是提出了保證,不會將貨就價。
我的工作素質起碼一如以往,只會做得更好,使他肯定自己是「冷手執個熱煎堆」。
焦啟仁終于笑逐顏開地跟我握別。
再走在中環的街上,有種重新為人的感覺。
可惜的是,再做幾多世人,都只會是重復又重復人生的煩惱與苦難,不住奮斗掙扎,決無例外。
無論如何,重新有了工作,心里頭安穩得多,往後的下午,都顯得踏實,惆悵的心情慢慢平伏下來,還有心情想到要通知念真一聲。
我跟念真坐到中環置地廣場的咖啡店飲下午茶。
「對不起,要你在搏殺時間內偷懶!」
我看看表,才不過四時,這正正是每個寫字樓內各行政商務要員最繁忙的時刻,把念真叫出來陪我這個閑人,很有點知法犯法的歉疚。
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坐在章氏運籌帷幄,調兵遣將,那種感覺原來如此踏實而美妙。
當時,總有點埋怨,老喊疲累。原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念真澀笑,答我︰「你知我知,女人搏殺,很多時是因為別無選擇。我們是老同學,應該心照不宣吧!」
「別太自苫!」
「你反倒轉來勸我,那我可安心了。」
「念真,未落幕前,戲總要演下去,是不是?」
我說的話,積極意識之中其實有蒼涼的成分。
第42節
一個既失戀又失業的女人,如果自我確定生無可戀,又如何?除非有勇氣自殺,否則還不是要活下去。
我從來都不同意有勇氣自殺,倒不如有勇氣活下去的這種理論。
我認為人真要做到慷慨赴義的壯烈地步,無論如何比忍辱偷生難。
一時沖動,自窗口跳出去做小飛俠,是沖動的行為。未摔到地上去肝腦涂地之前,若能有一分鐘的清醒,將會選擇生活下去,即使是非常艱辛而痛苦地生活下去,總還好過死。
因而,忍辱偷生是痛苦,但未達最困難的境界。結束生命的難度,于我是相當高,同樣,偷生人世而能忍耐創痛,拼命重新奮斗,屢敗屢戰,永不言倦,那才真正難能可貴。
我明白這個道理,且迫切地實行著。
思潮起伏過後,我對念真說︰「我終于找到事做了!」
「恭喜!這麼快!」
「對,半價的跳樓價,立即有人接收!」
「誰說不是,只要你肯半價,自然有著落。問題是薪金及職位可以半價,其余的感情與終生事件,怎麼能太委屈自己?」
世界上沒有嫁不出的姑娘、娶不到妻室的男士。只要你肯饑不擇食,降低自己要求千百度,就可以了。
然,你願意嗎?
總是太多感慨!
「不是澆你冷水,新工可有作為?」
「老早習慣了事無可為而仍為之了,沒相干!」這回是輪到我有點氣餒。
「有沒有再見章德鑒?」
「沒有。」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理直氣壯地答。
「他回來了!」念真說。
「什麼?」一時間,我還未弄明白究竟!
「他度蜜月回來了。」念真補充。
「嗯!」我茫然地應著。
現今,他已成陌路?
未曾跟自己戀愛過的一個男人,會得變成怨家,也真太諷刺、太可憐了。
「你這就跟他一刀兩斷了?」念真問。
「我們從未試過藕斷絲連。」我說。
「楚翹,你不希望能轟轟烈烈地戀愛一次?」
「怎麼轟烈法?要奮不顧身,肝腦涂地,置之死地而後生般戀愛嗎?」
「過程刺激得你魂離魄蕩,讓你非常地戀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