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一個小小寫字樓,朝見口晚見面,對方消失一個下午,頓時因寂寞而成擔掛。
現今,兩層寫字樓,各據一個辦公室,自成一國,有事還不過在對講機交代一切,無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證明業務運行妥當,並無障礙。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鑒推開我辦公室的門,發覺坐在里頭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翹,也不會有太大的訝異,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誰坐我的位置都一樣。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應該是一份遲來的觸覺,早就應該領悟這番道理了。
因而,這些天來,有什麼公事,要跟他商議,我都只以辦公室便條向他請示算了,不勞相見。章德鑒也只在便條上簽批了擲還,如此而已,此之謂禮尚往來,彼此彼此。
母親的電話在黃昏時分搭進辦公室里來。她氣沖沖投訴說︰「現今打電話找你,竟要過五關斬六將,被問個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說話。這樣子的派頭,再發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紙來跟我的身份證對正過,才許我母女相敘?」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
鮑司規模稍具,有一個電話總機接線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辦公室來,秘書會問一問來人資料,以便通傳,也是她的份內事。
並無對母親不敬之處。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點點阻攔,就以為被人家看輕了,竟沒想到母親亦在此列。
第30節
「楚翹,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發一頓脾氣的。我這是打電話來提你,旅行結婚也要穿穿婚紗,拍個結婚照片,好留為紀念,我看你根本忙得連這件正經事也記不起來了吧?」
說得實在對。我完全不像是在下個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紗?」母親問。
「媽,你的功夫夠多了,我約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勁相見的一個人。
周末,我們先約在一起吃午飯,才到附近的幾家婚紗店去,隨便挑一件合身的,預訂日子,也就算了。
踏進去專營新娘禮服的攝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拼命招呼,我是懶洋洋地敷衍,才試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內伸長舌頭在乘涼憩息的狗,攤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
「就這一件成了!」我說。
「阮小姐,我們剛縫起的這幾件,款式可能更適合你呢。」
我擺擺手︰「永遠有更適合自己的人與物在後頭,試下去是沒完沒了,就這一件吧!」說這話時,我是負氣的。
走出新娘禮服店時,額上竟流出細汗,剛才像打了一場小的仗。
念真說︰「走,我們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話跟你說。」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開口︰「對不起,楚翹,是我連累了你!」
我震驚︰「什麼話,念真?」
「是因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個可以娶你為妻的人就決定結婚去嗎?」
「念真,你這是多疑了。」
「不,楚翹,我是認真的。你毫不愛致生。」
我默然。
「對不對?」
「這已經不是個只為相戀而結婚的時代。」
此言一出,心內更是翻騰,一股溫熱直沖上眼眶。
念真緊握著我的手。
「楚翹,還不至于全無選擇,迫虎跳牆的地步,是不是?」
我搖頭,猛地搖頭,並不是回答念真的問題,只是下意識地要甩去一個長存腦際的陰影。
「楚翹,不是局中人,無法明自當第三者的苦惱。同樣,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屬,而又無從表達的委屈。然而,既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總要挺起胸膛去承擔,逃避怎麼是辦法?何況,你連試都不曾試過。」
我木然。
睜著眼,豆大的眼淚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個化膿已久的瘡,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絞痛,無辭以對。
「楚翹,請別怪責我如此率直。」念真慚愧地低垂著頭,甚而不敢正視我。
「不要緊,念真。這年頭,連自己都不肯對自己講真心話,一味肆意地瞞騙,難得有人對我關心,表達誠意,我感謝。」
我以手背拭干了淚。
「我其實是忍不住了。」念真說︰「看到你挑嫁衣時那副無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來的感受,應該不是誤解。你其實心里只有一個人,章德鑒,是不是?」
我抵著嘴,沒有答。
苞他,相識一大段日子之後,一下子要我正視對他的感情,我覺得為難。
「是嗎?念真,你認為如此?你看出來了?」
我甚至向一個局外人求證,希望通過對方的冷靜判決,幫助我肯定並承認這個事實。
不是我沒有承擔一份感情痴戀的勇氣,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著說︰「每次你談及章德鑒,眼楮就發放著異樣的光彩,亦不是一個下屬對上司、雇員對雇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現。楚翹,你談到他時,連聲音都抬高,特別的響亮。」
我的臉一定是慢慢由蒼白而變為酡紅,渾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動,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語之間試探你,結果並沒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間宣布要與鐘致生結婚了,我也不好說什麼!」
「我錯了,是嗎?」
「大錯特錯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機會,雖雲要仰仗上天的賜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動,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鑒不也是能名正言順地娶你為妻的人嗎?為什麼要挑一個你並不以他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難于啟齒。
「楚翹,你的為難與顧慮,雖非多余,但問題關鍵也只不過是欠缺一點點心思的處理而已!
我細味著念真的說話。
沒由來地突然覺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戰,可惜隨即又氣餒了。
「米已成炊了!」我說。
「結了婚的人,尚且可以離婚,何況是訂了婚的?這今時今日的尷尬,比起他日的悔不當初,害人害己,實在微不足道。楚翹,個人幸福與生意前景的處理方式,其實大同小異,需要你大刀闊斧,去蕪存菁時,你應該曉得怎樣做?」
念真一言驚醒夢中人。
一夜的無眠。
我思索得頭痛欲裂。
是的,到了這危急存亡的最後關頭,我承認了對章德鑒的感情。
苞鐘致生結婚,不單令我情緒突然的失落,還是為一種從此要離開章德鑒的恐懼與不舍,吞蝕我心。
曾幾何時在人生戰場上,攜手抗敵,爭取領土的好拍檔,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種戀戀不舍、不願分離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單來自習慣,更來自之所以肯困苦奮斗的堅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兩情眷戀,是為著一剎那相見,彼此交換的一個眼神。
這是個純情不再的時代。
人們最真摯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應付世途險阻、面對人情冷暖上頭。
男女的情懷又似回復到盤古初開的階段。茫茫天地之間只有亞當和夏娃,他倆是並無選擇余地的要衷誠合作、建設安樂天地。對方的條件如何只在極次要的地步,在相處過程中的,彼此關懷與互相照應,日積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種不願意失去依傍的濃烈感覺早已隨血液的運行蔓延全身。
這種死生相許,建基于肯為對方苦干奮斗甚而犧牲以自保的層面上,正正是現代異性關系的寫照。
我和章德鑒的確曾有過世間只余我倆,開山劈石,創造未來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