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章德鑒面試我時,他大約是三十多歲的年紀。
兩道濃眉,飛揚跋扈地長在炯炯有神的雙目之上,鼻子管直,嘴唇不厚不薄,緊緊地抿在一起,有種堅定不移、果斷決斷的氣勢。
我不喜歡嘴唇薄的人,相書說,唇薄者無情,為這種人賣命,命最不值錢,何必!
我也不愛相處嘴唇厚之徒,我們阮家樓下有個住戶是真真當舞女的,嘴唇比一般女人厚,母親說,這形相額外的不甘食貧。
這姓章的,怕都沒有這兩種毛病。
面試其實應是極公平的一回事,人選我,我選人,人相我,我相人。當然,落選的滋味不好受。最可憐的偏偏是經過畢業後這一年的折騰,大大地損耗了我的選擇自由。
章德鑒認真地讀完了我的學歷,又目不轉楮望住我好一會,才正式開口跟我說第一句話︰「為什麼應征?」
章德鑒問我為什麼應征。
我差點失笑,答︰「想被錄用故而應征。」
這答案本來是最簡潔而正確的。在渡海輪上遇到朋友,若問︰「過海嗎?」那是當然了,難道想跳海不成?
有些蠢問題問出口來,答了,就等于撕問者的臉皮。
然而,我竟毫不客氣地沒給對方留半點面子。
第3節
看著章德鑒的面色一沉,大概大勢已去掉一半。
「我的意思是章氏是間一人公司,我需要雇用一名秘書兼行政助理,等于要他來處理全部雜務,你是大學生,不想去打大機構的工嗎?最低限度接觸面遼闊一點,學識因而易于增廣。」
大學生有個屁用!在中環大喊一聲,叫有高等學府文憑的人排隊,站滿了一條皇後大道中,還有甚多夠資格的人額滿見遺。
然而,能夠由秘書小姐代訂中區高貴會所桌子午膳,而無須買飯盒者,有幾多個是大學畢業了?
我因而答︰「大學生算不了什麼,如果自己有心涉獵學識,任何工作環境都有機會。大機構當然有它的好處,加盟一人公司,事事從低做起,跟公司一同成長,有另一方面的意義。或者,更能省掉應付復雜人事的時間,對工作吸收得會更快。」
章德鑒听完我這番話,當即說︰「你明天就上班,行嗎?」
「明天?」我對一下子感受的興奮,難于應付。
「對,我急著要人。月薪三千!」
「好!我明天來報到!」
炳哈!我差不多是手舞足蹈地回家去的。
月薪無端端漲了百分之五十,怎能不喜心翻倒?
母親大概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媽!」人還未進屋子里,就高聲亂叫。
開了門,才發覺母親在客廳內搓麻將。
心上的興奮與熱情,登時冷了一半。
母親拿眼瞄我一下,說︰「應征職位結果如何?」
我點點頭,還未及將詳情相告,那隔壁B座的周太太也就是幕後沈肥肥的媽,就提高嗓門︰「這年頭,姑娘們去應征工作真要帶眼識人,我女兒在電視台公關部任職,記者們不知給她說了多少人海奇案。什麼人獨個兒租間寫字樓,借口高薪聘請女職員多名,其實是騙財騙包,尤有甚者,乘機經營黃色架步,引誘無知少女誤墮火坑!」
苞著,四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不住在講那些迫良為娼的個案,說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
我呆呆地站在客廳一會,就把自己鎖在房里,哭笑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要不要上班?那章德鑒是壞人不是?如果不上班,茫茫人海,人浮于事,又到何年何月才有工作的機會?
上了班,自問是個眉眼精靈的人,公事上的來龍去脈,總能多少看出端倪,然,待至有何風吹草動之際才請辭,豈非又落實了一次敗績?倒不如干脆不上工好了!
輾轉反側,無眠的一夜。
翌晨,母親差不多是把我拍醒的,嚷道︰「不是說,找到新工作了嗎?看你懶散成這個模樣,打什麼工,給正經人家當個小媳婦,也會得出事,這年頭,什麼腳色都要拼命苦干才活得下去了,哪兒會像你?哼,若不是你爸爸還留下一些資產給我,靠在你身邊怕早要沿門托缽的周圍求人施舍了。」
我一骨碌地跳起來,以最高速度整裝,奪門而出。再留在家里,要給悶死!
章氏貿易公司在中環偏西永樂街的一幢名為永成大樓的舊商業樓宇內。
我在大廈門口還一直遲疑著,不知應否上工去。
仰頭看看這幢六層高的樓宇,租用給近三十伙人作寫字樓用,每間公司都只佔地五百尺的樣子,當然都不是大規模的機構了。
我瞪著那個表列各層公司名稱的告示板,躊躇不已。有位大廈管理員走近我,問︰「小姐,你找什麼公司?」
「章氏。」
「章先生寫字樓在三樓。」
「謝謝。」
我靈機一觸,探問道︰「這位是管理這幢寫字樓的先生嗎?」
「對,人們都叫我忠伯。」
「忠伯,你好。你認識章德鑒先生嗎?」
「當然哪!他租用這兒的寫字樓有一年多呢!」
行走江湖,小心為上,一于寧枉毋縱,為了自己安全,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決定好好地查探這叫章德鑒的,是哪一路上的人。
于是我微笑著對忠伯說︰「對了,對了,我也好像听過章先生提起忠伯的名字,你是這兒的老臣子了。」
對方樂不可支,忙道︰「章先生真客氣,他是個有為青年!我跟他算是淵源渾厚了,從前章先生未自行創業,就在隔壁的永通銀行當職員嘛,跟我早晚也有招呼,他現用的三樓這個單位,就是我介紹他租下來的。年輕人赤手空拳打天下,絕不簡單,我還給大業主求了個情,以舊租簽的約呢,算是給創業的他鼓勵了。」
「這麼說,章先生是做正經生意了?」
「那當然了,小姐,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不,女人總是多心多疑,我只是想知道出入章先生寫字樓的女人並不多吧?」
我是實話實說,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那忠伯听了我的問話,竟瞪著眼楮,重新好好地把我從頭到腳的打量一次,然後微微笑道︰「小姐請放心,章先生根本從不跟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連午飯時間,他都草草吃個面包或飯盒便又躲在寫字樓工作至黃昏日落了。這麼一個勤奮向上的人,我老早就說,應該尋個理想的女孩子,好好地輔助他、照顧他呢!」
忠伯望住我,感動而安慰的笑意,剎那間,卻化為當頭棒喝,哎呀!一時失慎,當個糊涂偵探,竟惹得對方誤以為我是個要偵查男友的醋娘子。真是啼笑皆非。
我無辭以對,只好尷尷尬尬地回以一笑,就快步鑽進升降機里去了。
推門走進章氏寫字樓時,章德鑒的面色真不好看。
我訕訕地說了聲早晨,對方就答︰「不早了,已經差不多九點半。」
真倒霉,上工的第一天就遲到。世間上最難為情的是自己理虧,讓人家抓住把柄。如若行為檢點,光明磊落,誰敢動我一根毛發,我就跟他拼了!
第4節
「你要把這遲到的習慣改掉,從前我打人家的工,只有早到遲退。」
章德鑒一本正經地訓我。
任何人一坐到老板的寶座上去,不管那第一把交椅是黃金鑽石鑄造的,抑或是雜貨攤撿回來的三手貨色,一樣是那副嘴臉。
我恨得牙癢癢。
也輪不到我分辯了,章德鑒就把一大疊的帳單放到我的辦公桌去,教導我如何歸納成檔案,並把新近的帳目一一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