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廣桐其實老謀深算,他知道我目前最需要恢復信譽,若能跟他的生意連在一起,也足證利通財政健全,且已運作正常。至于能否在這筆貸款中獲利,則是另外的一回事。听朱廣桐的語氣,我幾乎絕對肯定他必定會要求利通提供額外優越的借貸條件。基本上,六四之後,本埠銀行家對國內投資的貸款都采取非常審慎的態度,除非利潤相當可觀,否則兔問。
朱廣桐的工業村設計,其實極有見地。
香港地皮日益昂貴,固然增加工業家的營運成本。勞工薪酬與福利直線上升,更是百上加斤。就算新界地點,亦早已雷厲發展成住宅區,甚而有轉變為次要商業區的趨勢。
人口密集工業已在本城引退,代之而起的勢必是高科技工業。人力市場轉移往大陸是必然的事。
佰府在勞工問題上已經傷透腦筋,稍微放松輸入勞工,立即從四方八面傳來抗議之聲,官方如何應付,還多少屬于紙上談兵。實際上受到困擾的是廠家們,他們才是要面臨此棘手問題,而需要盡快解決的一堆煩惱人士。
商家人最現實,與其如此麻煩擾攘,干脆拍拍,移師內地,地平人多,好使好用,何必多說話,多爭執?
如此推論,在未來十年,港商在內陸各城設廠是形勢使然的,況且在管理控制上總比較其東南亞地方更方便,不論語言溝通,民族特質以致地域距離,均是中國優勝。
朱廣桐是酒店業巨子,他在內地多個大都會都建有一系列酒店。年前意識到酒店業已如盛放茶薇,短期內有可能出現飽和,于是,他就先動別些腦筋。
做生意最緊要是走在人前,此乃決勝之道。
朱廣桐當然深得此中道理,故而興起在深圳地區建設工業村的念頭。誰料到才由構思轉為執行階段,便來了個「六四」事件,貸款頓成問題。
如今,建築業內有一、二巨子亦曾有類同計劃,都采取審慎態度,暫時放緩處理。
只這朱廣桐似乎志在必得,只要有銀行給他資金周轉,看樣子,他會一意孤行。其實,這個做法,我十分同意。人人都買當頭起,實在賺得不多。
唯有人棄我取,孤注一擲的押在冷馬上,才有機會派彩豐富。至于他利用我目前的心態與環境,差不多等于迫我就範,想深一層後,也不致于太生惡感。
這個世界,只有互相利用的關系才最真實,最使人入信。哪兒去找不為自己謀算,而心甘情願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好人?我不希望引人施舍、同情、賜予。我只希望彼此利用、援引輔助。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必是半斤八兩的收支,才能持久可信。
對于朱廣桐的建議,我原則上並無反感。
法例規定每間銀行只可以為同一個客戶借貸資本額的四分之一。動用八億雖是利通能力範圍之內,然,有過擠提的經驗,我不能全無後顧之憂,只一味勇往直前。
忽念江家的基金,可以用于投資以至利息之上,我終于釋然,人生根本是大賭一場,我突然地有一個直覺,我不會再輸了。
于是我爽快地對朱廣桐說︰
「好,朱翁,要托你的鴻福了。」
朱廣桐萬二分高興。立即攜了我,滿場飛。
由主人家陪同著,跟在場斌客見面,那份聲勢當然不同凡響。
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無人會如此不識相。
當然,我鬧出的丑聞,商場中人也無非歸入富家女慘遇拆白黨之類,無損于江家財雄勢大的聲譽。
加上,朱廣桐在人前宣稱利通將支持他的工業村發展,這個商業決定,顯然是各人的強心針。有人帶頭重新開拓祖國金礦,無論如何值得興奮。
因而,重劫之後,重出江湖,正式亮相的這一次,我的風頭毫不比朱廣桐太太弱。
心里頭暗暗地吁一口氣,名副其實地幸免于難。當然,小人還是有的。
就像那追求我經年的失匙夾萬廖醒楠,在宴會上頭踫見我,依然張著大嘴巴,語無倫次。他拉起我的手下放,說︰
「我搖了幾次電話找你,都找不著。我以為你要不見人了!」
何謂狗口長不出象牙,此之謂也。
我沒他這麼好氣,拼命抽回了手。對方還不會意,差點,把一張臉挨近到我眼前來,煞有介事他說︰
「我多想陪陪你,開解你。我家的身世你最清楚,不用多心猶疑與防範嘛!」
這種人,跟他客氣不得。我閉聲不響,掉頭就走。
簡直不成話了。不是嗎,我固然毋須他作伴,我有的煩憂亦非他的能力所能開解。如此的一廂情願,實在反感。天下間討人厭者至多,其中最甚者就是這種自以為是,厚顏討好的嘴臉。
他的家世,笑話不笑話了?
本港內誰有多少身家實力,人人都心里有數,一清二楚,充撐不來。
廖醒楠只不過是銀行世家廖氏家族中的一員,比寄人籬下的大家族遠房親戚好一點點而已。這種虛有其表的所謂世家子,去娛樂圈尋個初出茅廬的小藝員樂一樂,在一些名流夜宴內,跟小明星拖出拖入,給影畫雜志當公子扮,也還可以瞞天過海。
在我江福慧跟前,別說是如今,我正打醒十二萬分精神做人,就是從前,我也盡知他葫蘆里賣些什麼假藥。廖醒楠言下之意,表示我如果選中了他,就不用被杜青雲欺騙了。
有些人的智力就是這麼差勁。
某人厭惡食肉,並不等于他就一定喜歡吃海鮮。
廖醒楠完全不知道,他無論如何沒有資格打入圍︰
敗在杜青雲手上,還是一場等級齊量的智力斗爭。
贏的一方固然可以躊躇滿志,甚至不可一世。
輸的一面,仍可算得上雖敗猶榮,最低限度總不比敗在無名小子手下,那麼完完全全的面目無光。
況且人是否要作奸犯科,圖謀不義之財,在于其人品德好壞,多于本身環境所造成的影響。
像這廖醒楠,猥瑣鄙俗。這種人貪起便宜來,可以比任何人都離譜。貪的是蠅頭小利,用的是低格手段,倘若敗于他手上,就更委屈激氣,冤哉在也。
朱廣桐看我掉頭就走,急急跟在我後頭,鑽到另一堆嘉賓中去。
其實都是相熟的商場朋友,一有興奮的話題,就談個興高采烈,全都對工業村的計劃推崇備至。
誰不呢?有人肯做敢死隊,最精彩不過。
正在獻籌交錯之際,只聞背後嬌聲滴滴,說︰
「廣桐,你看是誰來了?」
我下意識地往回望。
只見朱廣桐大大的身邊站了臨風玉樹,神采飛揚的一個人。
他也正怔怔地看我,薄薄的雙唇微微顫動,似要驚呼一聲。
不是說,暮然回首,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
大禮堂天花板投射下來的燈光,正照耀了他的面容,的確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不能否認,我心略為牽動。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以為已成陳跡與陌路,永不復蘇,原來不。
美麗的人與事,總教人感動。
眼前人,是無可否認的漂亮。
眉是眉,目是目,鼻梁是高一點嫌高,矮一點是矮,那兩葉嘴辱,緊合著,線條堅定而情爽。
棕色的皮膚配以高挑的身型,更見瀟灑。
第五章
朱廣桐慌忙說︰
「我來跟你們介紹這位新朋友,邱仿堯,菲律賓華裔企業巨子邱祖年的長公子。」
邱祖年的名字不但听過,多年前,這位名滿東南亞的億萬富豪,曾到訪本埠,父親設宴款待,我似是陪同出過席,很有一點印象。至于他的長子,大概不是在商界行走的人,故而毫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