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還在問︰「是不是死了?」
莊世華點點頭。
楊慕天沒有痛哭失聲。
他只微垂著頭,眼眶有一陣的溫熱。
好像父親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預料之內。
今兒個晚上,不過是正式落實了自己是個孤兒身份罷了。只要他還能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過份的悲痛。
從十二歲開始,楊慕天好像就學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顧自己。天下間的世情變幻莫測,最教人傷心憂慮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饑抵餓,備受欺凌。其余親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膚之痛。
回憶令楊慕天剎那間顯得蒼老。
他一直坐在這座雄踞香港深水灣半山的楊家大宅書房內,整整個多小時,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有人輕輕敲門。
「誰?」楊慕天的語氣略帶呵斥。
「是我。」楊慕天的太太盧凱淑的聲音︰「我來問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飯?」
「不,請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來騷擾我。」
楊慕天習慣說一不二。
書房外的腳步聲已然遠去。又是一片靜謐。
楊慕天咬緊牙關,讓自己專心一致,重拾往昔。
縱使過去的一切是一個大大的瘡疤,他還是要忍痛揭開它。
原本,楊慕天以為這個瘡疤,已經結了痂了,誰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復發了,含了膿了,萬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調理,弄出來的後患,可大可小。他當然不敢小覷莊競之,
從小到大,她都聰明伶俐,兼且膽色過人,
她的思想,從來都比她的年齡更成熟。
她的行為,又從來都比她的性別更剛烈。
楊慕天不會忘記他在莊家住的那幾年生活。他與競之朝夕相處,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競之,身體上似有異乎常人的結構,為了她心愛的人與事,她會不惜犧牲,不擇手段去維護和爭取。
就曾有那麼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楊慕天是差點掉了生命,還是莊競之把他救活了的。
當時楊慕天已經十六歲,競之比他年輕一年多。
那年頭,暮春時節,少男少女有結伴到山上去采藥的習慣。
馬霸地方的山上,生長著一種俗名叫馬霸草的山草藥,是專治小兒百日咳的靈藥,很能賣個好價錢。為了幫補家計,競之跟慕天商量,決定上山采藥去。
那山崗的小路也不算太難行,結伴大有良朋,上山還真是容易至極。
他們的運氣開頭時很不錯,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經塞得爆滿。
眼看大功將近告成,比預計時間寬松得多,二人也就選了一處較蔭涼的地方坐下來休息。
競之滿心歡喜地問慕天︰
「這兩大包藥要是換得幾個錢回來,你打算怎麼運用?」
慕天想了想,答︰
「分一半給隔壁的三嬸一半留為己用。」
「為什麼要分給三嬸?」
「向她租輛木頭車。下次再上山來,有輛木頭車就可以采取包多的山藥,賺更多的錢。」
原來小小年紀時,慕天就已經很有商業頭腦。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買什麼?」
「什麼都假,買只燒雞回來,吃個痛快。」
競之沒有再說什麼,她本來要惱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愛吃雞的習慣。可是,她才瞄了楊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熱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教競之不期然地心軟下來。
慕天問;
「你呢?」
「我什麼?」
「如果由你分配賺回來的錢呢,你會做何打算?」
「甚是簡單。」競之不假思索,立即答︰
「我也把錢分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爸爸。」
「給我做什麼?」
「由著你隨意運用,買你喜歡的東西。」
慕天當時是感動的。的確,這幾年,莊競之待他很好,幾至無懈可擊。
從來,有什麼好吃好用好看的,競之都要預留一份給慕天。
甚多時,她更寧願自己省著,把好的東西全給了慕天,才覺得安樂。
很明顯地,在競之的生命中,她沒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親跟楊慕天對她至為重要。
只有他們快樂,她才會快樂。
慕天提起了競之的手,說,
「競之,你待我真好。」
競之還來不及反應,只听到慕天「哎喲」地慘叫一聲,握著競之的手立即放松了。
「什麼事?」她問。
「有蛇咬了我。」
電光火石之間,果見那條可惡至極的畜生,從他們的坐處竄到樹後的草叢去,在那些樹葉上溜過了,起著沙沙的聲響,令人听得毛骨驚然。
競之嚇那麼一大跳。
回頭見慕天已經一頭的冷汗,臉色有如白紙。
競之立即卷起了他的褲管,看到傷口已紅腫起來。
她不顧一切地撲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連連地吐到地上去。
她趕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條緊緊地扎住慕天的傷口。
「慕天,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痛。」
「我們趕快下山去。」
競之扶著慕天站起來,才走了幾步,慕天那受傷的右足就有強烈的痹痛感覺,每一著力,都使他痛得難以忍受。
「不行,不行,讓我坐下來。」
慕天一邊擺手,一邊管自跌倒地上,競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競之看著慕天痛得額上青筋暴現,她就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她听父親說過,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個時辰之內延醫就診,一下子毒氣攻心,就無藥可救了。
競之剛才看不清楚那條究竟是什麼蛇,但這都不重要了。從慕天如今的反應,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弄得他寸步難移,痹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當。現今四顧無人,競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經入夜,再求醫生模上山來救慕天的話,人家會不會肯呢?
就算能夠請到醫生,火速趕上山來,必定已過時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難保了。
不,不能讓慕天死去。
一個非常非常強烈的念頭,鑿進競之的腦海里。
她一定要想辦法。
競之緊握著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說︰
「慕天,你別怕,我這就背著你走下山去!」
慕天還來不及反應,競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著慕天時,競之還能勉強應付得來。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覺沉重。
是真的舉步維艱。
多次,競之抱著大樹樹干,不住地喘氣,她的疲累,無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鐘,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申吟,痛苦吼申吟。競之額上的汗,混和著淚水,流了一臉。
她踉蹌地連連走了幾步,一腳踏在一塊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兩個人像是兩只葫蘆,一直滾動了一個相當距離才曉得停下來。
皮破血流,手足盡是傷痕,自不在話下。
彼不得痛楚,競之撲到慕天身邊去,狂喊︰
「慕天,慕天!」
「競之!」慕天分明的氣若游絲︰「讓我就此死去!」
「不!」
競之被慕天這句話刺激著了,渾身熱血沸騰,她實實在在地覺得,天下間最淒厲的情況莫如楊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這個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競之不能想像,以後的日子里沒有了楊慕天,她會怎麼過?
是命中的緣分。她自知的,一定是命中的緣分。
她才十歲的那年,在河畔,見到了楊慕天,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模他,喊了一句話︰「你原來還是活著的呢!」
他轉過身來,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競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後都會照顧這個男孩子了。
絕對不能讓慕天死去。
競之跪倒下來,默默禱告,
「神明在上,請保佑楊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願能償,願我以後為慕天受比如今更淒涼百倍的痛苦,作為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