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坤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湯明軒看在眼內,也覺可憐!
連言語得體也做不來,給人家輕輕一招攻擊,就已無招架之力!湯明軒禁不住心軟了。
于是他說︰「論理,我不能有違職責,不坦白告訴張家平她應有的權益!論情,彼此同屬一間機構,相煎何太急?」
「湯律師,就請你調停一下!」這是很低微的要求了。
「我做不了主!你跟丁遜君說一聲,她是個明理人,而且是直系上司,張家平會得听她的!」
方坤玲死抿著嘴,瘦削的面孔上,僅有的皮肉,都在微微顫動。
「我相信丁小姐還未下班,趁還未吵至勞工處去時,把事情化解下來,也別讓益豐丟臉,我也省得為這小事而在會議上報告。」
方坤玲筆直得像條僵尸似走出湯律師辦公室。
沒有人知道方坤玲在丁遜君辦公室坐下之前,她究竟內心掙扎了多久!
「丁小姐,我此來,是向你解釋今午發生在張家平身上的意外事件……」
丁遜君交叉著手,一直听她不住分辯,圈子兜得很遠,其實只一個目的。方坤玲分明自知跌在地上,仍很想有人可以拉她一把,讓她借力站起身來,總好過自己巴巴地雙手撐著地,才爬得起身!
「丁小姐,你當然明白我是個處事嚴謹的人,最恨小職員偷懶,見到像你這麼勤奮的人,手下有如此松散的現象,心頭一氣,就動手把書搶過來了!我原本也想,各人都應該公事公辦,但湯律師說,小女孩告誡過她便算了,也別讓她三分顏色上大紅,一切以益豐的利益為大前提,丁小姐,你會明白!」
丁遜君在心內長長地嘆一口氣。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遜君當然知道,方坤玲講了幾車子的話,其實仍不得體,然,要求一個在事業上比自己低幾個職級的人,有跟自己同樣的氣量與功力,是枉然的。
丁遜君並不想逼人太甚。
她一向認為得些好處須回手是江湖上最起碼的道義。
再說,張家平當然罪不至革職。但工作崗位上,一丁點兒也錯不得,太多人虎視眈眈,宜得乘人之危,取而代之。斷不可把加害自己的借口,雙手奉送。這張家平也真有不是!
丁遜君今時今日也算位高權重了吧!她也小心得決不在下午六點之前,寫一封私人信!難道她怕上司跑到她房里來大興問罪之師嗎?不。她只是告誡自己不可在任何小事情上習慣疏忽,也決不為下屬立壞榜樣。
江湖風險說多大就有多大,從前封建時代,莫須有罪名可以誅九族,今日文明世界,只不過進步到要找些微借口,就可趕盡殺絕了。
丁遜君今天實在太累,從早餐例會一役,直至黃昏,面對著這個情虧的方坤玲,她無法再周旋下去。
「方小姐,別把今天的事記在心上了,就看我的情份,一筆勾銷,不必為小女孩的言行掛心!」
丁遜君決定放人一馬,圖個干淨了結,她還有小山似的文件堆在跟前趕著批閱,每晚都捱至九點多鐘,走在平時鬧哄哄的百惠廣場上時,已是水靜河飛,那種感覺並不好!
方坤玲如釋重負,應了一句︰「就這樣一言為定!」
連半句多謝也欠奉,就走了。
丁遜君不是不生氣的。只要自己稍微刁難,只怕這婆娘就要俯伏在地地求。整件事放到益豐每周董事與高級經理聯席會議上頭討論,她的面子往哪兒放?
然,丁遜君心頭的氣,只持續了幾小時,就消掉了。
當她趕完一大堆公事文件,步出辦公室時,老遠就看到方坤玲瘦削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大樓的長長走廊上,那麼緩慢地一步一步走,間中還拿手略扶一扶牆。
天!丁遜君突然間打了一個寒噤!覺得……覺得那是自己的影子!
一天又一天地在益豐干活下去,一眨眼就葬送了這輩子的青春!像方坤玲,跟在董勁一身邊二十年,不也是勤勤力力地工作,又如何?一樣要為著自己情急而犯的錯,受盡初出道的小子窩囊氣。如今,她和丁遜君再加湯明軒跑到董事局去據理力爭,不論誰對誰錯,都只會是她的錯,因為老板明白找人取代她容易,換掉丁湯二人難!
一個孤軍作戰的女子,收場就是如此!她現今躑躅回家去,家里頭又有張開雙臂、歡迎她回來,支持她奮勇作戰的人嗎?沒有。跟丁遜君的情況一樣,沒有!
哀心自問,人生舞台上,誰不把自己看成正派角色,而視對手為歹角?
第20節
丁遜君在今天所發生的偉誠車行事件上,自然覺得自己大公無私。然,在董植康心目中,必覺得她食古不化,不識好歹。威武不能屈的角度下,丁遜君是勇士,識時務者為俊杰的大前提下,搖身一變,丁大小姐只是愚頑之流而已!
同樣,在張家平事件當中,丁遜君覺得方坤玲不可理喻,難道方坤玲又會心服口服,真正認為丁遜君有理?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坤玲暗地里恨死了這個世界里頭充塞著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霸氣,埋怨自己不住辛苦經營,仍然徒勞無功!
一人一票之下,彼此彼此,紅臉白臉,老是打個平手!
鮑事上頭的成敗,只不過是指顧間事,對所有勞工階層,尤其職業女性,苦纏不休的是歲月催人,營營役役,到頭來,連表面風光亦是過眼雲煙,只有身心的疲累與寂寞,永無休止!
丁遜君如是,方坤玲如是!
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還要執戈相向,淒涼更添一層!
每念及此,更無斗志,更覺自己是人生路上的可憐人!
目送方坤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丁遜君差點沒有流下眼淚!
「她已走了,我陪你同行如何?」
耳畔的說話,把迷惘中的丁遜君喚回來。微微的驚駭,回轉頭來,竟見著湯明軒。
「你還沒下班?」
「同一條船上的人,誰的勞累不一樣?」
丁遜君眼內真有點溫熱。一句簡單的話說到心坎上去,頓成知己似。
明軒很自然的,微微托了一下遜君的手臂,輕聲地說︰「我們走吧!」
兩人都無話,互有默契地朝同一方向走向停車場。
「今次送你回家去,應該曉得路!」
幾個月前的聖誕,明軒首次充當護花使者,把車子兜了幾個圈,才轉得到丁遜君家居的那條小街。
遜君獨居于中環荷里活道旁邊的小橫街,一幢古老而有性格的舊唐樓內。
車子快要到家門時,湯軒明問︰「你肚餓嗎?」
丁遜君知道這麼一句極為普通的話,意味深長,可以是後患無窮的開端。
然,人生已然疲倦不已,還添重重顧慮,怕要在下一分鐘就倒下去了,何必苦撐?
于是丁遜君毅然決然地點了頭。
「那我們到附近餐館去吃一頓好不好?」
「不好了,老想早點回家去,隨便下個面,充饑好了!」
湯明軒沒有回答。
丁遜君亦不做聲。
兩個人其實都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車子停在丁遜君住的那幢舊洋樓前。
遜君仍坐在車子里,車內那兩秒鐘的沉默,長如整個世紀。
遜君自問經過了相當艱辛的心理掙扎,才再出得口說︰「我的廚藝十分幼稚,實難登大雅之堂,下個面充饑倒還可以應付得來,請別見怪我沒有什麼珍饈美味招呼你!」
湯明軒應該心花怒放,可仍然維持一派沉靜,說︰「如果你連面食都應付不來,我曉得烤多士!」
兩個人笑了。這一笑倒好,去掉了適才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