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一定下來,竟然其門如市;芳鄰一傳十,十傳百,訂單如雪片飛來,心頭油然生了一重安慰。
怎麼一班完全不相干的外國人,竟在我窮途末路之時,向我伸出了合理而大方的同情之手。他們的惠顧不只幫助我營生,更令我稍稍回復對自己的信心,到底證明柳暗花明又一村,能靠雙手還是可以活下去的。
想著想著,一顆顆豆大的眼淚,滴在雪白白的面粉之上,被吸納、被融和了。
如果要為點心取蚌名字,當叫淚盈點心才對。
韋迪夫婦下班後,就來把小男孩班治文帶回樓上去,我也叫正式下班了。
「王太太,要上超級市場嗎?我們有車子,把你載著一道去買菜吧!」
「勞駕了!」
我樂得跟著他們去,因為近日訂購點心的單子多起來,三朝兩日就得去買菜買肉,一大堆的抱著走回家,頗吃力。
「你的點心如此吃香,有沒有想過要拓展業務了?」韋迪問我。
「你夸獎我了,能多賺幾個子兒,我已心滿意足!」
「我是認真的,何必浪費你的天分!」
「本錢哪里找呢?」
「用不著什麼本錢呀?我和太太珍妮是從事廣告業的,我給你想幾句推銷口號,珍妮負責給你畫一些宣傳單張,影印一大疊,分發到這區的信箱去,願者上鉤。」
我的確有點心動了,孤軍作戰的女人,多賺一個錢傍身總是好的。
珍妮一邊逗著小兒子,一邊興高采烈地說︰「對嘛!每個吃著你點心的街坊都贊不絕口,加一點宣傳功夫,就能全區聞名了!我們不收費!」
「謝謝!可是,把事情擴大了,可能要申請,否則……,上次經營服裝店,得不償失的經驗,猶有余悸。
「那還不簡單,先代你注冊一間公司,申請牌照有生意才報稅!」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韋迪夫婦不單熱心,而且坐言起行,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就給我辦妥所有應辦手續,當他們把一大疊印好的黑白傳單遞到我手上時,我禁不住驚呼一聲,繼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設計功夫還可以吧?」韋迪問,一面擁住嬌妻,看我的反應。
「太好了,太好了,我該怎麼樣說呢?」
單張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著點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藹誠懇而滑稽,很逗人開心。宣傳的句子更惹人矚目,寫道︰
「創造者含淚制作,享用者帶笑品嘗!」
珍妮向我扮著鬼臉︰「來,這個星期天,我們一家幫你去大派傳單。我們洋鬼子很受這一套!」
珍妮沒有高估她丈夫的宣傳手腕,傳單發放的翌日,家中的電話響個不停,我實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覺了。
幸好這小男孩天性樂觀,吃飽玩累,定必抱頭大睡,行雷閃電都跟他無干。才照顧他那兩三個月功夫,已然肥頭大耳,粉堆玉砌,可愛非凡。
訂單實在太多,有點應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間不願太花精神時間在點心上頭,無論如何,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是受了韋迪家工銀帶孩子的。
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點多,有人叩門,來又是珍妮韋迪。
「我看見樓下還有燈光,故此跑下來看看你!實在太辛苦了。」
「還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頂熟!」
「王太太!」珍妮很誠懇地說,「要是帶孩子太辛苦,我們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覺得我的功夫有未盡善處?」
「王太太,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護得盡心盡力,韋迪和我才懷著感恩的心,設法幫你多做一點有益的事。真沒想到,宣傳單張一發出去,你的點心就有這麼多訂戶,我們歡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設想,應該好好地拿它當一盤生意處理了,別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對自己幫助不大的事上來。我們寧可擔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稱職,而不願為了自己,扼殺你可能發展的事業!」
「事業?」
「這對你是個新名詞吧?沒想過家庭主婦會可能有事業!」
我垂下頭去。真的從沒有想過,一個遭人遺棄的灶底貓,會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沒有自置房子?是因為我們希望先創業,再興家。」
我望住珍妮。
「韋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開辦一家廣告公司,故此我們克勤克儉,寧可租住地方,盡快糾集資金,建立事業,青春有限,我們決定先苦後甜。」
「可是我,並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時機,加快腳步!自己不照顧自己,誰會照顧你了?」一言驚醒夢中人。
沒想到提點我,關心我的竟是暫面相交的異鄉人。
我終于同意,待韋迪夫婦找到接班人後,就把帶班治文的責任放下來了。
訂購點心的數目日多,我要日夜馬不停蹄地趕貨。有天球表嫂打電話來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願在晚間來幫忙,按著我的制法去做著各種準備功夫。
球表嫂的熱心,大概有點補償作用。她對我獨力承擔了巨額罰款,一定還耿耿于懷,可是要她狠下心還一半錢給我呢,又無論如何大方不來!于是只好以勞力代罪!
我是的的確確無所謂。
時至今日,我吃的虧跟吃的飯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見怪不怪了。
能夠知道自己佔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數!
何必為一時意氣而將之摒諸門外,尤其她仍有利用價值。只要有一點可取,我就不怕跟她來往,現今多一個幫工,讓我的淚盈點心增加產量,賺多一點錢,受實惠的是自己。
我已學曉盤算,必以自己的利益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別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點舍不得。
隨即想起自己的際遇與珍妮的說話,立即把心上的溫情硬壓下去了。親生骨肉尚且可以對自己的生死不聞不問,何苦再生無謂的牽掛 狘br />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圓臉和兩只肥滿得如節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這個女兒小時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愛可曾有兩樣?然,茹苦含辛,養育成人又如何?今時今日,我倒斃異鄉,只怕尸橫破舍多日,都未有親人發現!
想下去,令得全身發冷。
午間,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專心在拌點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門鈴聲。
一邊用圍巾拭著手,一邊去開門。
我呆住了。
「可以讓我進來坐坐嗎?」
我沒有做聲。
「我在前門站了很久,沒有人應門,其後繞到後園來,再試敲後門。沒想過你一直待在地庫!」
「我住在這兒,樓上租紿別家人了!」
奇怪,我還能有此正常反應。
「郁雯,能給我一個跟你談談的機會嗎?」
我沒有回答。
「我到底是遠道而來,只為見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沒想到這王錦昌,能夠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臉皮,說天下最肉麻的話。
「房子里亂糟糟的,我們就在這露台坐坐吧!」
我帶頭走上台階,拉開藤椅,讓王錦昌坐下。
「這陣子生活可好?」錦昌苦笑,「原諒我,我心情是有點緊張,說著些無聊話。我應該知道,沒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對你是頂難受的!」
我沒有答。因為真實的答案會使對方震驚至難以置信。自從沒有了他和家庭,我月兌胎換骨,成了一個真真正正、頂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後余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錦昌之間再無一絲聯系與了解了。這些日子來,我連夢都沒有一個,他如一廂情願地認定我夢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園,未免是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