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
「沈小姐.我不可以從頭開始了,可是,你還年輕,錦繡前程都握在自己手上。爭取你應該得到的,開誠請孫世勛成全你、成全我、成全世功。他欠負你的,應該償還!」
唉!我怎麼出得了口?
「現時代不再流行婦人之仁,你肯無名無分隨他一輩子,仍有不肯放過你的人在!我贊成公平交易!夫婦父子,全部如是。我也答應世功,只要他有本事令孫氏的家族瓦解,以後別讓世人再把我和她連在一起,作平起平坐之對待,我就把他父親的產業全部早早過戶。」
哎呀!山外有山,孫世功在這個戰局中,原來可以幾倍獲種其人心計,深不可測。
記得他說過︰「女人何必將自己的尊嚴與信譽孤注一擲在男人的感情上頭!」
的確不值得,連親生骨肉,亦不過利字當頭,才鞠躬盡瘁!
對比之下,孫廖美華在男女感情上的執著與做人原則上的貫徹始終,還有一份可愛。傾家蕩產,誓無反顧,為愛一個人,為憎一個人,或為發泄一口平生齷齪之氣,都有一份豪情壯志在!
突然之間,我覺得孫廖美華的浮夸跋扈,都變得合情合理!
我只望她不會在把財產過戶于世功之後,會有財到光棍手的悲慘遭遇。
不值得為孫家的男人,一輩子受苦!
這個意念,也在重新警告自己。
孫廖美華告辭時,情切地握住我的手,再求一次︰「別讓我們功敗垂成!求你,為自己,也為我們!」
整夜無眠,我在想……
只消拿起床頭的電活,溫言軟語地給世勛道歉一聲,答應重收舊好!再哄他出讓手上的o.5%股權,未必不成事!
只這麼0.5%,就是關鍵!
我三次伸手握住電話,象足了門徒三次背叛耶穌。
我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
我覺得自己已跟妓女無異。
本身沒有條件,切勿充撐場面!
我既不是情婦的材料,亦無小人嘴臉。不致于為孫世勛再委屈下去,也不致于為自己而要陷他于不義!
晨光熹微,我走至露台,張望出去。海闊天空,飛鳥翱翔,旭日初升,世界何其明亮!
既非仁人君子,又不是奸佞小人,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普通至極的女子,何處不是容身過世之地?
我本來就一無所有,干脆從頭再起。36歲,仍能有多一次重整河山的機會吧?
罷了!
我匆匆換過簡便的衣褲,跑出門去,開車去先辦理一件正經事!
自從父親過世後,我每年都隨母親上墳掃墓。這麼巧,
章尚清也葬在同一山頭。
我相信,我在退出孫氏之前.有必要跟他老人家交代一聲。
拾級而上,直至墳地山腰,穿過了重重墓碑,就在那棵大榕樹下,章尚清的墳前,競有人垂手而立,默默禱告。
這麼早……會是誰?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掃墓人穿黑絲旗袍,頭上挽了個松松的發髻,如此似曾相識!
她回過頭來,見到我,微微地驚與喜!
「伯母,早!」我禮貌地跟世勛母親點頭。
「早!」她和藹地微笑。
我們都站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還是對方打破沉悶的局面,說︰「有話要跟你章伯交代?」
「只來鞠一個躬,略盡禮數,其實無須多作交代,如今誰的心意,他會不清楚?」
「嗯!說得好,我也不常來,只是,我們要走了,來跟老朋友說聲再見!」
「什麼時候起程?」都是來告別的,唉!
「今晚就走了!香港再沒有我們的事了!世勛不欲多留!」
這句話教人心如刀割。
「寶山!」聲音那麼溫婉慈愛,象要撫慰我悲愴的心︰「世事不能盡如人意,總有無可奈何之事,非戰之罪。我希望你別深怪世勛!這孩子受的委屈不少!」
我沒有答話,不知道如何回應。
「世勛從小就在我願望的壓力下生活,也許我是古老女人,自從跟了崇業的第一天,我就有個微小願望,希望名正言順成為孫家的一份子,人前人後,可以抬起頭來,說︰我們姓孫!沒想到,這個微小願望,如此的難以實現還為此而引出經年不絕的斗爭,直至把孫家打散為止!」
我仰望長空,腦子里盛載過多的人際關系,思想沖擊,
剎那間變成一片空白,還有點不支暈眩的感覺。
「以後在松田的發展下,再無孫家的影子在,廖美華可以放心了。50年的恩怨,不能再拖下去,誰輸誰贏,有個了斷,還算好事,當年崇業知我心意,才把家業的一半遺留給我。我名下的孫氏股權,永不變賣,好紀念我們的恩情。其實,恩情常在心間已經足夠了,是必要等到無可選擇的時刻才明白過來,那種醒覺矜貴與意義要減半,也實在可惜的。」
孫姨女乃女乃苦笑。
我不期然地想起孫祟業,他何德何能會令這兩個一剛一柔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對他畢生盡忠盡愛?
虎父無犬子,時代不同,人性不變。
「不屬于自己的,強求不得。以前我們錯得太多了。」
世勛的母親拖起了我的手︰「糊涂半生已經很不應該了!
世勛說得對,他不要你再委屈下去。我們都盼望你好好地工作,過光明磊落的獨身新女性生活。尚清也應該同意的。」
世勛母親寬慰地望向墳墓,再凝重地對我說︰「容許我們祝福你!」
通天下都是羅生門的故事,又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錯的究竟是誰?
每一個年代都有千重苦衷,每一個苦衷其實都盛載著人的一份自以脂的所謂尊嚴與執著,重重疊疊,糾纏不息,難解難分,剪不斷,理還亂。
我回到辦公室去,第一件事找孫世功,決定辭職。
凡事豁出去了,心神頓覺清爽。我快步走到孫世功的辦公室。
孫世功差不多是沖到我面前來,絕對喜形于色。
「我決定了……」我望住孫世功,訥訥地說。
「我當然知道!」
我皺了皺眉,很莫名其妙。
「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
「世勛今早已經通知我了。」
「什麼?世勛?」我錯愕。
「他今天晚上回英國去,下午簽妥文件,出售他自己名下股權的o.5%,剛好湊足數,松田可以宣布接管孫氏了。寶山,你的股權可要全數出讓了,放心,我看松田不會待薄你……」
我茫然地望住孫世功,眼眶由溫暖而至灼熱,眼淚汩汩而下,嘴角抽動起來,在笑。
世功初而給我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寶山,這叫喜極而泣,是不是?」
我慌忙點頭,拿手背一直拭淚。
久久,我還在嗚咽著。
「傻孩子,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孫世功前所未見的殷勤周到。
「不,不︰」我搖著頭,只說︰「你認識劉醒南律師,」
「當然,我們算世交!」
「我的股權出訃,也交他一並在今天下午辦理妥當好了,勞煩你!」
「哪兒的話!」孫世功伸手跟我重重一握︰「寶山,你真了不起!」
「我想我是的,」
「了不起的女人並不多,我和母親都多謝你!」
我很想告訴孫世功,我明白他尤其要多謝我,但何必在滿心歡喜時,說上半句尖刻的話,破壞氣氛呢!世勛的母親說得對︰恩情與喜悅放在心上已足夠了,事必要炫耀人前,只會惹下九重恩怨!
我轉身走回辦公室去,匆匆收拾細軟,再寫了-張支票,塞在秘書冬妮手里去。
「這是什麼?」冬妮問。
「給你的!」
「什麼?」小女孩驚叫「5位數字!我成年的薪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