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會忍讓,我亦不會再後退,極其量跟她一拍兩散。」
「心如,請听我說……」
「娘,如果你仍對我說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話,你免了吧!
若不是為了孝順你而重新容納方健如與方惜如,我不會有今日。」
我咬緊了牙關,狠一狠心道︰
「老實說,她叫我洗干淨坐牢去,我就在這方面成全她。當我在獄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認的一分子時,我會笑。」
「方惜如要擁有金氏家族的產業,簡直是妄想。她跟我同樣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于信任她,她的幼稚在于信任金旭暉。
「娘,告訴你那可愛的小女兒吧,我敢賭,窮她的一生,當金旭暉的打手奴隸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稱為金旭暉的夫人,誠屬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親沒有說話,在陰暗中,她好似支撐著椅子,艱辛地站起來。
我忽然問︰
「娘,為什麼?」
母親站定下來,等我把話說下去。
「為什麼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來?為什麼?」
母親沒有答我。
我開始把聲浪提高,再問︰
「答我,娘,答我,為什麼?」
「心如,我的頭有點脹痛。」
母親這樣說,然後她回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長廊。
她不作答。
她回避責任。
她放下了火種,燒毀了一切,然後置身事外。
積怒積怨使我漸漸忘形,我咆哮︰
「為什麼不答我?你無話以對嗎?是不是?你也于心有愧了,對不對?」
我開始淚流滿臉,一邊伸手抓著身旁的東西就亂扔。
最終我嚎啕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到香港來?為什麼要我跟她們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作認姊妹?為什麼總是拿我開刀,將我殺戮?為什麼老是我……」
母親已然隱沒于長走廊的盡頭。
她可能听不到我的投訴與發泄,或者最準確的說法,是她永遠都不願听,不要听。
這一夜之後,母親遽然死去。
翌日,我從人聲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進我的睡房來,氣急敗壞地說︰
「大少女乃女乃,不好了,女乃女乃沒有醒過來。」
我一骨碌跳下床,沖到母親的房間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閉上了眼。
我的那對孿生兒女詠書與詠棋,一人捉住母親的一只手,輕輕地搖撼著她,口里還輕輕松松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們要上學去了。」
平日,總是做外祖母的陪著孫兒吃過早點,送他們到門口去,交給司機帶上學的。
今天,孩子們的外祖母再不肯起來了。
我緩緩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擁著母親微涼的身體,哭起來︰
「娘,為什麼?為什麼老是挑我?這最後一次還是要我承擔對你不起的重責?為什麼?娘,答我,答我。」
母親下葬了。
醫生在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心髒衰竭。
在喪禮上,我們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淚只在眼眶內一直打滾,竭力忍住了沒有掉下來。
除了康如,因為是男孩子,有淚不輕彈之外,我們三姊妹也許都自知沒有這份資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親生前我們不盡孝,死後才流的愧悔之淚,最沒有意義。
怕母親在天之靈,都會嫌棄我們的眼淚。
尤其是我。
沒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里進行過的丑行,可是當事人應該一清二楚。
窮我的余生,都不能再想起母親臨終前一晚,我在客廳內給她談過的那些話。否則,我會自疚自責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髒衰竭的病因是由于長期憂慮,再加突如其來的刺激所致。
我當負的責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在大太陽下繼續苦戰肉搏下去。
誰都不會因為一陣子的悲哀與愴痛就自願功虧一簣。
方惜如與金旭暉自然不會放過我。
金旭暉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來,笑道︰
「數目雖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沒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個粉碎,回答他︰
「金信暉留給我的財產,今生今世也不賣。」
惜如變了顏色道︰
「你與金信暉的今生今世,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爭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與才智再糾集起來,以別種方式去攫取你心頭的勝利與安慰吧!說實在話,你如今的處境是連方健如都不如。趕快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之前,令金旭暉給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會成功的。」
我根本不勞再看他們的反應,轉身就走。
主意己決,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來後,獲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緊張地四處奔走調查,然後對我說︰
「心如,這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負氣的時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毀于一旦。」
「金家的產業不能賣,那是金信暉遺留給我的。」
「不賣也不等于就這樣讓他們陷害了而不想辦法逃出生天。心如,別說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擊了商場中人對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難比登天了。一個人的名譽比生命還要珍貴。在獄中的困苦可能不難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導致你萬劫不復,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兒女將來也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干活,那豈是上算?」
我那一陣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這麼一說,立即蕩然無存。
我虛弱而憂傷地望著唐襄年,問了一句很沒有志氣,顯示了山窮水盡的話︰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說︰
「听著,現今只有一個辦法把對方的陰謀完全化解。」
我緊張得雙掌緊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辭。
唐襄年道︰
「趕快向交易所與證監處申請,提出全面性的收購。」
「為什麼?」
「以高價把小鄙東的股份收回來,就證明你沒有虧待他們,欺騙的罪名無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來,證明偉特藥廠的避孕藥無效,偉特跟你解約,要你賠償,損失的人只你一個。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給人們有半點懷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錢才有機會賺回來。」
信譽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沒有將來。
「我們要籌組一個天文數字?」我說。
「不至于吧!」
「對我來說,肯定是的。」
「心如,請放心……」
我截了他的話︰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顧我,可是,我不可以無條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問題?」
「欠你的不能不還。襄年,老實說,我已窮途末路,沒有你的財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這種全面性收購,況且,時局不好,這麼一收購了,等于在市場放貨拋售的時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遙遙無期。所以,我要有準備,不可能一直拖欠,心里沒有一個底。」
「好,你說,你要一個怎樣的底線?」
「按揭。」我說,「按人還是按物業資產,包括金家的產業在內,由你選擇。」
唐襄年凝望著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復。」
「按揭的方式為什麼不可以由你來定?」
「對你不公平。」我說,「你是債權人,有權選擇我的一切。」
我沒有說出口來的是,也許我在下意識地逃避,我不要負那個甘心出賣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張膽地變心,背叛金信暉。
而實情是,熬了這十多年日子,我已經很累很夠很厭很煩很無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壓力,把我解月兌出來,讓我有個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突破桎梏。
金信暉,這個無情無義,不負責任的家伙,他曾留給我什麼?
只有一筆沉重無比的心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