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有遠行嗎?」
「對,他到美國去,先到西岸,然後再到德州。」
「我才從德州回來,那兒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買進來嗎?」
「有,實在有點不買白不買的感覺,就這樣買下來了。」
「金太太可能鴻運當頭,我听傅先生推測,這德州的潛質會在七十年代發揮得很好,你是慧眼識英雄了。」
「過譽了,女人只憑直覺與個人善惡去做投資,其實要不得。」
「發達之人往往就是憑靈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邊說,你是有靈氣,兼有沖勁的難得人才。」
商場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為真,肯讓它產生催化作用,一如給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準確,思路就不清晰了。
陸志雲跟我談下去,無疑是越來越投契,他的話是越來越入耳了。他說︰
「話說回來,傅先生認為不妨把偉特藥廠的這一項要求押後簽署,總之不要在上市的資料內披露,以免多生枝節,不肯定的因素比壞資料更有害。」
這個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壞消息傳出了,市場中人有了心理準備,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會有預測不來的虧損發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導致不可測量的損失,更令投資者擔憂,惴惴不安,更是卻步不前。
單是把偉特藥廠與金氏簽署的合約內容披露,是無懈可擊的。時局越混亂,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于衛生巾這日用品,不消說,任何時候都需要品質越好,越令女性減少煩躁,這點我有切身經驗,可做保證。
越想越覺得傅品強的建議有理由,問題是怎樣去進行。我皺著眉毛說︰
「我們跟偉特的合約已經定稿了,怎麼能請他修改,抽起那條保障條款呢,沒有了那條款,他們不會肯簽,也有點像我們出爾反爾的,不大能說得過去。」
陸志雲說︰
「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請他們以補充合約的方式敘述那條款在里頭便可以了,這樣給予偉特的保障是沒有改變的,正式合約內沒有顯示這個條款,我們拿著它交給交易所與證監署有關部門,就不必披露這份資料了。」
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法。
至于說如何進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議。
她一時就稍稍變了面色,道︰
「大姐,這事不好辦。」
「為什麼?」
「合約已經擬定,只差蓋章簽名,連雙方的律師都已經過目認可了,現在要改動,得花一番張羅。而且,我人微言輕,他們怎麼會听我的?」
我立即說︰
「怎麼會是听你的?應該是我的意見才對,你就試著辦吧,事關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囑咐,我沒有不盡力的,只擔心他們諸多留難。這樣吧!請大姐發一封公函,把你堅持要在合約中抽起保障條款,放入另一份補充合約之內,希望偉特答應照辦。我拿著你的信好有憑借辦事。」
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囑惜如起草了信稿,讓我簽發。
惜如的辦事能力倒相當高強,才幾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辦妥了。
我無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說︰
「功勞不能歸于我,我只是傳遞你的主意,是偉特賞你的面子而已。」
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變得多了,我對她漸漸生起好感來。看上去,她總是不要佔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實心實力地去辦。連現住的房屋,她都堅持每月交來租項,要我簽收租金。
這也好,凡事均真,兩不拖欠,相處會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當順利。
大概忙足了三個月,金氏整盤數已經核算妥當,所有應辦的申報手續亦已辦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後的階段,已經把招股書印好,廣發分包銷的經紀,再傳到股民手中。
反應相當熱烈,傅菁興奮得不得了。
她跑來跟我說︰
「整件事,唯一的遺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問︰
「為什麼?你有遠行?」
「都是旭暉害的。他原本答應陪父親到美國去公干,臨時又說另有一個商務計劃要他親自處理,去不了。父親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兒催促他。你知,父親不懂英文,我們跟在他身邊公干是當他的翻譯,現在缺了旭暉,很多公事進行起來都不方便,旭暉就囑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對旭暉放得下心。」我是實話實說了。「父親與丈夫之間,我幾時都選擇前者。只要擁有前者,才能保有後者,我何能輕重倒置?」
說起來輕松,听進耳去,再細味心頭,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緊,你去吧!現在認購成績理想,你的功勞少不了,最後關頭不會有什麼要緊事。」
「有什麼難題發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對策,別忘了去跟唐襄年說。」
是的,唐襄年幾天前才問過我︰
「有什麼事你不明白不確定的,你就跟我商議。」
我笑說︰
「沒有了你壓陣,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幫忙已經夠多了,不必再擔心,其他進行上的細節我會處理,有困難我也有辦法解決。」
「對,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來調笑我了。」
「是真心話,對你,我從不虛偽。」
「好,值得我賞你一頓好吃的,這個周末,你來我家,我親自下廚給你燒幾味好菜。」
「我是沒有口福呢!」唐襄年說,「後天就得要到歐洲走一趟,辦點公事,順道休息幾天,舒筋活絡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說這話時,還俏皮地向著我笑。
我當然會意,似乎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轉化到無所不談、剖心雙向的老朋友階段了。
我問︰
「公私兩方面都有買賣交易,是吧?」
「對。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隱瞞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證,除你之外,我不會再有別個女人吧?那是不正常與不真確的,我不希望跟你來這一套。」
「多謝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這話。」唐襄年說,「待你有日覺得可以愛上我了,我會考慮改邪歸正,誓無異志。」
我笑︰
「為什麼不可以先行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齊犧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憐,給我顯靈顯聖,我豈不更吃啞巴虧了?」
說罷,我們兩人大笑。
的確是雞與雞蛋的問題。
我並不責怪唐襄年,他是我這一段人生過程中接觸到的最坦白、最真實、最誠懇的朋友。
他有足夠的條件虛偽、瞞騙,可是,他沒有。
不但是尊重我,應該說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謊砌辭掩飾的人,等于承認他有見不得人見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認為他所有的行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氣壯的,或者應該說,他不管別人的看法如何,他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後果,故而他不必閃縮、隱瞞,不用投鼠忌器,更不會慌張鬼祟。
這才是對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個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對唐襄年說︰
「我希望有一天會說服自己愛上你。」
「但願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輕輕地吻在我的額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與女人的分別在于他們可以靈欲分家,我們女人總是為了要堅持靈欲合並而犧牲很多福樂,幸而無怨。
周末的那頓飯,我依然親自下廚。這是近年來少有的舉動,宴請唐襄年只不過是順便表達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暉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