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一件軟緞的月白純色長裙,款式有一點點像古羅馬時的後妃模樣。因為料子薄而軟,貼服在玲瓏曲線的身材之上,生了一種奇特的好效果,活月兌月兌像把一個赤果而又身段一流的女人裹在一塊軟緞內,放到床上去似的。太引人遐思了。
如果有心的男士們,看到了不喉嚨發干,幾稀矣!
顏小慧似乎跟各人都相當熟諳,只在走到我跟前,由唐襄年給我介紹時,她用比較生疏的語調與我交談,說︰
「金太太,你好!唐先生提起過你,聞名不如見面。」
幾句簡單應酬話,可以包涵很多意思在內。
唐襄年怎樣提起我?他在顏小慧跟前如何交代我和他的關系?又以何種方式與手段去使顏小慧答允擔當今晚那種只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的任務?顏小慧經此一役之後,對我會有何想法?
一時間腦袋里都充塞著這一條條問題。
然而,我發現了一個道理,一個非常重要,而影響著我以後處事的道理。
有關顏小慧的一切,她如何思想,如何行動,如何言語,其實都與我無關,不必花心思、花神緒去理會。
我要關注的只是一件事,她有沒有把今兒個晚上的任務做妥。
她這個任務關連著我事業起步的成與敗。
這就是說,其余與我起不到切身關系的問題,想它們是費時失事的,多余無益。
這個做事的概念是對的。往後,在很多場合,我仍與顏小慧有見面的機會,彼此都非常客氣地招呼閑談,根本沒把開頭交往的因由再記在心上。
這幾年,我公干到加拿大溫哥華去,在唐人街的酒樓踫上了老早退休隱居的顏小慧,寒暄過後,一樣分道揚鑣,前塵舊事提都沒有提起。
人生無可避免地有著太多的牽絲拉藤,剪不斷理還亂的情事,能在一些人際交流上來個干淨利落的處理,是最聰明的做法。
事實上,我看得出顏小慧相當的盡責。
今晚,她已經耍出了不著痕跡,卻見功效的手腕,把大偉明利籠絡得相當好,簡直已到了呼之即來的境地。
唐襄年欣悅地跟我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心領神會。
席大甚歡。
表面上,賓客之間說的全是無無謂謂的社交應酬話,時而穿插無傷大雅的時事新聞與生活趣事,甚而縱橫討論的是一場球賽,但偶然在輕松言談中的相關語,就起著相當大的商業作用。
例如各人問起大偉明利美國經濟情況以及息率走勢,大偉略加分析之後,回過頭來問法蘭格爾︰
「看情況,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要借助香港的銀行服務了,你們的利率比我們便宜,小數怕長計。」
法蘭格爾隨即說︰
「倒履相迎之至。只要是唐襄年的朋友,就是利必通銀行信任與爭取的客戶,金太太就是一例。」
這話無疑是在大偉明利心目中給了我無限的支持。
以法蘭格爾的身分肯當眾說這麼一句話,並不容易。
我想唐襄年下了一番功夫,或者他們之間有一不為外人所知的商業默契。
當我在商場上混熟之後,證明是項揣測相當準確。
銀行與商家的合作無孔不入,正邪俱備,一言難盡。既是長期有如此親密而利害的關系,唐襄年要法蘭格爾在適當時機給我一點保證式助力,是不難做到的一回事。
事實上,唐府之宴,目的只有一個,彼此心照。唐襄年是在努力兌現他手上的一些人際關系資產,動用他的面子去為我爭取偉特藥廠的總代理合約,為他本人爭取一份鐘情的獵物。
我在心內重重地嘆氣。
且別多想,徐圖後算。
回過頭來,目睹大偉明利與醫務衛生處的處長談得頭頭是道,心上就是一樂。
不用听他們的談話內容,只要讓大偉確知我和唐襄年有能力與情面叫得動醫務衛生處的頂級官員便成,這對他把成藥交到我們手上發售,是一個信心的依傍。
晚宴後,嘉賓們聚在一個偏廳內喝餐後酒與甜品,洋鬼子竟可以這樣一杯一杯上好的白蘭地灌到肚子里,站著就暢談一整個晚上,非常樂。
最令我放下心頭大石的還是听到大偉明利與李察維特的對話。
李對大偉說︰
「是不是偉特藥廠改變了主意,回過頭來考慮香港的市場了?」
「他當然是有根據才這樣發問的,年前合和集團曾經試探過偉特藥廠有沒有興趣把幾種最受歡迎的成藥總代理權交出來經營,當時所得的答復是並不積極的,故而一直拖住了。」
「可以這麼說,」大偉呷了一口酒,「我們其實不是輕蔑香港市場,不過想將整個亞太區視為一個整體來發展。從前中國大陸與香港一脈相承,我們覺得不需要單獨處理香港市場,今非昔比,自當別論了。」
「這個想法是對的。大偉,我很坦率地告訴你,唐襄年是本城極端出色的華人企業家,我們集團跟他的關系甚好,他屬意的生意,我們不會跟他搶,因為友情帶動下所發揮的商業利益比拿到一兩種成藥的總代理權更高,這是實情。實話。」李察舉一舉杯,又認真地說,「而且,如果你真的打算把東南亞區與香港連成一個領域發展的話,唐襄年的集團比合和更適合。本城是英國殖民地,商業活動有文明法例保障,這非常重要。但在東南亞呢,全靠人際關系與背景強弱而定輸贏,不是我們外頭人容易染指的。」
「唐襄年有這個把握?」
「眾所周知,唐家在東南亞有相當的勢力,不大有人敢在老虎頭上動上。把總代理權交給他們,未嘗不是干淨利落,實收其利的一回事。」
「那位金太太的背景呢,你知道一點嗎?」
「唐襄年跟本城的很多個企業家均如是,有不同身分與背景的機構替他們辦事,金家從前在廣州很有名氣,听說是唐襄年的老朋友,看來,在協助金家在本城重振聲威一事上,唐家相當的不遺余力。」
能夠自一個同行同業的競爭對手口中得到這種鼓舞性的資料,實在是最具說服力。
便東俗語所謂︰「老鼠跌落天秤」,自己贊自己的話,效力就減弱得多了。
經此一役,我曉得以後如何利用別人的口去為自己打氣,成效果然沒有一次令我失望。
宴會結束時,唐襄年攜了我站在門口送客。送走了最後的一位客人之後,我忽然地心慌意亂起來。
唐襄年一直微笑地看著我,讓我感覺到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很快就要任人宰割。此念一生,剛才一幕又一幕的興奮情事都立時間褪色,代之而起的是一重又一重的不知所措,難以自處。
我呆立在唐家大門口,仿佛等待對方發落似的。
如果唐襄年對我說︰
「我們到里頭去再談一會吧!」
我好不好拒絕?又以什麼借口拒絕?
重新坐到唐家大宅里去,是否真的只是繼續談生意經?
還是要兌現那張唐襄年老早開出的交易期票?
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嗎?
我從頸至背,一片冰冷。
唐襄年終于開口了,他說︰
「忙了一整夜,你累了,我囑司機送你回家去。」
他揚一揚手,那部銀紫色的勞斯萊斯就緩緩地自可見的遠處駛到大門口來,停著。
我如釋重負。
卻又有一陣子的迷茫。
不是失望,而是……
我形容不出來。也許是更深的一層憂慮,我面對的人一點都不簡單。
他利用手上所有去玩一場自導自演自娛的把戲,要全盤勝利,要把我折服得口服心服。
我在上車前,忽而回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