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你是你。」
「鳳姿……」
「從前我知道有你,也認識了你。」
「鳳姿……」
筆園,楓樹扶疏,燕子回翱,窮巷,小溪,兒時同伴笑臉;異邦,明月,白雪,瞳眸無奈,長相憶。我倆從前沒有金玉盟。
(六)
我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叩門。門,分明是虛掩著,靜靜的,無聲無息的。半晌,我輕輕推門進去,不大的一間辦公室,觸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時多了,累了要睡,應該早回家去。
我靜靜垂注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氣點綴著壓翠眉峰,眼簾覆蓋的瞳眸,隱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兩旁展開的柔和弧線,像我倆——調協、平穩、深摯,卻永不相聚,兩頁薄薄的略帶潤紅的唇,微微張開,還在呢喃訴念嗎?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張臉,誰能說他是個年近三十的父親。那一臉的坦然、純情,還是個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蔭屋檐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點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過來。何必?好夢難尋,驚擾了它,只惹來夢醒的惆悵與握別的淒涼。我那麼不忍就此離去,心里從未有過的平靜,站著凝視了一會又一會,這張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臉,何日再相見?又一個十五年?也許,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垂首苦笑,咧開的嘴角嘗到掛下來的淚的微微咸味,觸到地面上一頁淺藍詩箋,拾起來,零亂的我的字跡,哀美的顧瓊的詞︰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火相尋?怨孤裘?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閉了閉眼楮,把詩箋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相憶深。乏力的腳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夢。那夜在我家門階前,我告訴了他我將離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愛我了。」他那麼稚氣,那麼純真。
「要恨的早就該恨了,可以停止的也會停止下來,還會待到今天?」
「原諒我的自私。我從來未有過夢,如此美麗的夢,我……不想醒來。」
「放心,你一直擁有著,以往,現在,直到將來。」
我們手牽著手。
「我……是否得著太冬,而回報過少?」
「夠了,我要得著的都已得著了,不是嗎?」
「還好,你自負得可愛。」
「難得在你跟前,我還可以有自負的時刻。」
細細凝望,他吻在我的臉頰上。
「嘗試去愛我以外的人。」
「我但願我可以愛上兩個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愛一個女人一樣麼?」
白雪輕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風雪,這最後的一夜。
(七)
一飛沖天的是坐在飛機上的我。
打開手袋,取出信箋,我寫上了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沒回你的信。沒有什麼值得動筆的。你問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懷著一片永不灰心的誠信以外,生活還是平淡得無以寄筆。
你問我,美國如何?我更無辭以對,有的話,早在初抵異邦時已給你報
道過了。熱情、單純、年輕和富有,不錯是有令人欣賞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運用生花妙筆去重復描寫美國的這些長處。兼
且,紅番帳幕怎比明清遺跡,更遑論悠悠四千載文化。我無意輕蔑,更
非存心毀謗。說實在的,寄人籬下的我,哪來這份心情,這番資格。
畢竟,今天我到底執筆了。為的是孟姜女覓到了萬喜良,故事算有
一個段落。
猶記得我出國時,機場握別,你真個把我握得好痛,也許為的是想
喚醒我這個痴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腸罵我︰
「你這瘋子,你以為現在還可以當孟姜女?縱使你尋著萬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讓你陪著殉葬!」
霈,你可知你說這話時有多狠,我還是掉頭走了。
三年,時光荏苒,想不到一個偶然,我們見著了。你推測得對,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緊記著,我們沒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權利去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他一
樣。業這一總橫豎在我們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實,不可能使我門忘情,
不可能轉變成痛恨,只平添著淡淡的愁哀與默默的無奈。
我曾夢想過當他的妻子,與他共組一個明月,好花,屬于我倆的小
天地,養一兩個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誠相愛。婚姻原屬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與形式的形成與可貴,在
于無變愛心的維系,我尊重源遠流長的禮制,卻不能為了得不著名義的
保障,而屈辱年來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輕重倒置。
重聚後,我們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愛他,因為他是他;他
敬我,為的我是我。摯愛發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無妄想虛榮,無濫
用。我們的故事不是電影中的「魂斷藍橋」,有踏實璀璨的愛情。
包非「羅密歐與失麗葉」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纏綿。要說的話,只
如FrancoisTruffaut導演的一出JulesetJim。愛,無由無故,淡淡而
來,含真、著實。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顆小沙粒,渺小,不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卻能與天地長存。
霈,相信你看到這里,已經想象出我寫封信的最終目的了。
我給你的最後答復,還是正如三年前給你的一樣,只有比那時更堅
穩、更確切。不要等我回來,縱使你等著我回來,我還只是個永恆心有
所屬的人。
人生價值因人而異,我沒有炫目的黃金夢,沒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緊緊懷抱著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個當時只管打球和玩
結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為一點婦道,從容殉夫。千年後的今
天,如果我還有半點點靈慧,一如你對我的恭維,我能不為那一刻,那一
語而堅守終生嗎?別以為我瘋狂,不切實際。剛相反,我只抓緊慢長人
生中難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當然,如果你
仿以為我是瘋子,那就毋須再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包毋須替我難過。自己選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歡樂悲苦,全都默
默款嘗。
信寫在飛赴英國途中,當在抵倫敦後寄出。我決然離美,為的是我
滿心充足,為的是讓他重過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
只有玷污了一段純情,影響了一頭婚姻。我走得瀟灑,我走得暢快。抵
英後,再給你報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會活得快樂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結,要忘掉一個人、一段情,談何
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終無可奈何,我身在其中,豈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著你上次寄來給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輒書空。屈子悲讒害,宣尼嘆道窮。浮名實魑
魅,閑樂抵王公。泛擢長歌去,滄波萬里風。」
頓覺滿心歡朗,你能夠開懷大度若此,情愛私心能影響你前程多
少?也好減我對你的擔掛與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于世途俗浪當
中,不能超月兌自解,想來鳳姿二字,豈是鳳凰之姿,原是天地間平凡一
鳥而已。
鳳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