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若是知道這個消息,下一秒鐘就知道如何處理了。」蕭婉植回答這兩句話是沒有經過思考的。
她說出口來,方知失言。
可是,已經遲了,于彤立即答說︰
「你的病人必然是一躍而起,火速搖電話給丈夫,報告這個喜訊。」
蕭婉植慌忙道︰
「于彤,對不起,言者無心。」
「別介意,是我敏感,弄成听者有意。」于彤搖搖頭,繼續說︰「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婉植,突然而至的噩耗令我驚得有點不知所措,我是有點承擔不了這個刺激。」
「他應該負責。」
「不是責任問題。」于彤說。
「怎麼可以?」
于彤揚揚頭,辛苦卻有效地控制了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才能好好地回答蕭婉值的問題︰
「這不在我們預算的計劃之內,正如你說,事先沒有協議,就不受到保障。況且,這年頭,醫學昌明,既有體外受孕手術,也有避孕方法這回事。是吧?叫我如何去追討責任,索取賠償?」
「究竟怎麼會發生的?」蕭婉植明知是極私人的事,但到了這番田地,也禁不住發問。
「意外。」于彤答︰「意外之所以發生,又是因為我重重的發錯了脾氣。」
那一定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陶逸初搖電話到于彤的辦公室來,說︰
「今兒個晚上,我上跑馬地吃晚飯。」
拋下了這句話,就掛斷了線。
于彤正要趕著主持一個業務會議才能下班。與會中人一直都不離場,就是等待著大聖銀行正式宣布控制房屋按揭比例,再行討論地產前景以至對地產股的看法。
「消息已經發放給新聞界了。」行政助理跑進會議室來報告。
于是大家都把個人的看法說出來,個人客戶部主管仇守成說︰
「我主張減少客戶的地產股持股量,我看市場一定受到這個消息影響而作負面反應。」
機構部主管劉業桐就有點顧慮,道︰
「立即減少持股數目對大市會造成挫折,而我們手上的其它投資也會被牽累。中期業績宣布得不好,怕會影響客戶信心。」
這就是說,出現了兩派意見爭持而成對峙的局面,要裁決就得看主持會議的頭頭意見了。
于彤想了一想,就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本城的地產為什麼跌不下來,關鍵只有一個。」
她稍停,環視各人一眼,才繼續說︰
「政府要厲行高地價政策,她不肯減少拍賣地皮的利潤,要不斷提升庫房收入,房地產的成本就自然是節節上升,轉賣到用家手上,當然不可能是價廉物美。我們從這個基礎上出發推算,港英政府在九七之前的這兩年半會不會願意少賺土地拍賣的錢?」
鎊人沒有答話,太心照不宣了。
「這就是說,港英政府不會放棄高地價政策,但英國人最擅長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眾面前放煙幕,聲東擊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業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作為政府,要維持一個愛民如子的形象,總要做一點功夫,于是高息與收緊按揭雙管齊下,表示已盡全力壓抑地產價格罷了,這可絕對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說︰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會望樓興嘆,地產價格自然會滑落,所以地產股也有危機。」
「我不同意。」于彤說︰「就算稍回價格也決不是極短期內的事。第一,城內大地產商實力雄厚,他們必定聯手維持局面。第二,別看輕香港人,有很多人沒有能力置業是事實,但相當多人是業主身分,他們整副身家押在房產上,根本不容價錢滑落。樓格再軟,沒有賣家出貨,自然停在某個價位不動,沒有狂瀉之險。第三,外來資金,包括中國,環視全球,別無太多更好選擇。第四,香港的繁榮依賴中國開放,近期商業樓宇價格堅挺,證明商業樓宇大有可為,有外資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說︰
「總會有人乘機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于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這話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問題在于如何造,是升還是降,是買還是賣,我們必須作出選擇,然後押在上頭。」
于彤這麼一說,室內立即鴉雀無聲。
沒有人敢胡亂表態,正如走到賭場之內買大小,誰願意在沒有直接而明確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見。
于彤身為副總裁,總管個人客戶部與機構投資策略,就不能推卸責任,于是她說︰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認為偏是在銀行宣布了這項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後,人人雖看淡,地產股依然會堅挺,且起碼會微升。」
這就是說,于彤並不贊成減少客戶持地產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腦作了總結,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麼異議了。
于彤禮貌地環視了會議室一周,說︰
「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看看各人無話,她就站起來表示散會。
于彤看看手表,已經五時四十五分了,回家去還要預備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訪,心里未免有點著急。
她快步走出會議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後說︰
「于總,我有一事請教。」
「你說。」
「你那麼肯定英國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會盡量找機會賺錢,那麼,中國呢?他們不是得益人嗎?他們會不會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國人一樣佔盡便宜?」
于彤听了這番話,心上有氣。
城內總有這些受盡了奴化教育,到今天還在感情上對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視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國家的錯處弱點來襯托而感心涼的人。
于彤答︰
「沒有人把你這個疑慮向港澳辦公室提出過,是不是?最低限度,沒有作出公開討論,故而不適宜胡亂入罪。你怎麼知道中國的態度不是寧可少賺一點,也要長遠維護本城的穩定經濟?」
「你是親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輕松地笑著說。
「我是中國人,不懂政冶,只懂經濟,只懂民生,只關注香港利益。」于彤很認真地答︰「中國真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這有別于快要驪歌高唱的人吧!」
說罷了,掉頭就走。
這段後過渡期的日子就是這麼難過,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關系上頭,逼你表態,真是的。
于彤氣沖沖地回到辦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還看到臉色相當難看的仇守成。
幸虧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屬,否則夠受的了。
所以說,要不受氣,首先就得先爭氣。
于彤在中環差不多站斷了雙腿,才等到有輛出租車剛好停在自己跟前,讓自己從容地鑽進去。
想起了有本小說內為一個外遇的故事,那做母親的痛斥女兒,問她為什麼甘于做富豪的情婦,她咆哮著問︰
「你拿了人家什麼好處,要如此委屈?」
做女兒的答說︰
「他向我提供了全職司機服務。」
當日閱文至此,于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賓動,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實讀者。
夸大其詞?
不,全是實情。
只要二十一歲大學畢業之後,開始在中環熬十五年咸苦。就會疲累得熱切渴望一個司機。
正如時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馬桶換一個丈夫似。
是悲哀,是淪落,是不長進,是無奈。
可是,是事實。
于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錢換回來的佐治阿曼尼套裝,卻要在街頭耍出降龍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渾身臭汗的男人搶街車,那感覺難受得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