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卞小忠是看看四下沒有認識的人時才把舉報信投進郵箱的。舉報信從郵箱口落下發出一聲悶響時,他的心不經意一抖,就像听到一顆炸彈的爆炸。他相信他的舉報信會像炸彈一樣爆炸的,他會看到血肉橫飛的場面的。這時候他微笑了,這是陰謀家下毒手得逞時的微笑。卞小忠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種壯舉,他為自己的行為激動不已。
人的行為有時很奇怪,昨天他還沒有想到自己今天會有這種舉動,他知道校長孫耀詞貪污勒索的許多劣跡,可他從來沒有想到去舉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怎麼能舉報?舉報的哪一個有好果子吃?農民秦巴大想讓兒子讀這所高級中學,孫耀詞向他索要三千元活動費。秦巴大是他的遠房舅舅,卞小忠听到這事肺都氣炸了,可他還是沒有舉報的膽。他這次的舉報行為發生得很偶然,上午他想到校長室去打個電話,只是糊里糊涂少走一層樓,推了會計白娟的門,就看見孫耀詞正摟抱著白娟在親嘴。他們親嘴便親嘴,兩廂情願關你卞小忠什麼事?他們之間的關系幾乎是半公開的。可是卞小忠受不了,原因是他曾經打過白娟的主意,還給白娟寫過一個紙條兒,不料白娟把這事抖了出去,這使卞小忠無地自容。現在他看到他們在熱熱火火地親嘴受不住了,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毫不猶豫地寫了一封舉報信,他不是舉報他們親嘴的事,而是舉報了他所知道孫耀詞貪污還有勒索秦巴大的事,如果孫耀詞的罪行屬實足可坐上十年大牢了。信是一氣呵成的,在是否簽上名這事上他猶豫了一下,後來他終于沒敢簽名,他還是想把一切做得不露聲色,他很為這一點得意。
卞小忠把信投進郵箱後又一次看看郵局里有沒有認識的人,這時候他有些後悔了,他的所有情緒在寫信投寄這段時間內發泄完了,這時候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干了什麼,難道不簽名就天衣無縫?譬如筆跡問題?可是信已投出,潑水難收,後悔已經來不及,他只能提心吊膽地等待自己投下的炸彈爆炸了。
在他再次確定郵局里沒有熟人可以放心時,眼皮下就鑽出一個人來。眼皮下鑽出的人不是一般的熟人,恰恰是學校里同一個教研組的邵漢杰。剛才他就坐在離卞小忠最近的地方寫信,是郵箱擋住了卞小忠的目光。卞小忠一看到邵漢杰幾乎嚇昏過去。他不是一個善于掩飾自己的人,一時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窘在那里。邵漢杰看了他一眼並不說什麼,邵漢杰當然也是寄信的,他用糨糊封了信封,貼了郵票,從他面前大大咧咧地走過然後把信投進郵箱,還用手在郵箱上拍了一記,回過頭來沖卞小忠咧了咧嘴。邵漢杰歷來不把卞小忠放在眼里,經常嘲笑他窩囊。卞小忠終于想到要掩飾一下了,可是沒容他想定用什麼方式,邵漢杰已大步走出郵局,騎上摩托走了。
卞小忠心中忐忑不安起來,他想他怎麼就沒有發現邵漢杰呢。他真想把信從郵箱取出來,可是不可能了,他也不願意大驚小敝再次引人注意。回到學校後,卞小忠心里發虛,一個下午沒有出辦公室的門,邵漢杰倒是有兩次經過辦公室,邵漢杰都是用一種模式的表情沖他笑了笑,這種表情在卞小忠看來有要挾的味道,也說不定邵漢杰正是接受校長的指派專門監視自己的。如果是這樣,自己的行為就太魯莽了。潑水難收,他咬咬牙,陡生了豁出去的念頭。
校長孫耀詞是邵漢杰兩次沖他怪笑後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當時辦公室里已沒有別的人,他沒想到校長會進來,他認為校長應該回避他。孫耀詞在他旁邊椅子上坐下來時,他幾乎感到虛月兌,好像是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孫耀詞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丟給卞小忠一支煙。卞小忠是從來不抽煙的,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拒絕,可那只手不听話地伸出去拿了那煙,接著校長給他點煙,他不知怎地還伸頭就火。那口煙嗆得他猛咳起來。校長問了他任課的情況,說如果感到吃力可以減去一些。卞小忠沒听清楚就連聲說好。孫耀詞馬上避開這個話題,說你要注意身體,說小忠你這種咳是否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于是卞小忠有了感動的理由,他就感動地說不用不用。校長說,你小忠是學校教學的骨干,身體不是個人的是學校的,並且他還檢討過去對他關心不夠,這使卞小忠繼續感動,接著校長問你小忠有什麼困難,有困難只管說,千萬別把他當外人看待,接著又問了小忠的年齡,又作深謀遠慮狀,說他要考慮接班人的問題了。他們一下子談了四十多分鐘,卞小忠差點兒要說校長我對不住你舉報了你的話了。孫耀詞看到他激動得到位了,就站起身來離去。孫耀詞一走卞小忠的感動就中止,頭腦清醒了,他想孫耀詞是來探他虛實的,又一想,孫耀詞平時待他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不好,他貪污受賄勒索關自己什麼事,自己就這麼下毒手了?沒待他多想自己的不是,邵漢杰把頭探進辦公室,又朝他古怪地笑了笑,這時卞小忠越發不安起來。
第二章
三天後校長被區檢察室傳訊了,當時卞小忠並不在學校,他在鄰鄉小學的女朋友鈕琴那里。卞小忠回到學校,人們正在議論這件事。孫耀詞是如何被帶走的?說法各不相同,副校長居大正說是被請去談一些問題的,體育教師小普說是當場被扭走的,還有人說是用洋銬銬走的,而且誰都宣稱自己是目擊者,其實他們都沒有看見孫耀詞被請走的場面,不知為什麼要這樣說。
卞小忠心里已是風雷激蕩,自己投下的炸彈果然爆炸了,馬上就會有慘不忍睹的場面。在這所中學的歷史上,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教師們盡避懂得克制,還是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示他們的激動。他們悄悄地議論著,議論到後來終于發出一個疑問,這究竟是誰舉報的?教師們在議論這個問題時,卞小忠總是偷偷地走開,他有些心虛。在眾口一詞夸獎舉報人無私無畏有膽有識時,他掩不住得意,他想自己一定不能讓人發現他得意,校長有校長的人,校長的報復是無情的,他必須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來,這叫城府。
使卞小忠不安的是邵漢杰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在辦公室,在會議室,在教室門口。在人多的場合卞小忠並不害怕邵漢杰,他最怕的是和邵漢杰單獨接觸,卞小忠一直在避免和邵漢杰單獨接觸。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一所中學的天地不大,鼻子眼楮全在一起,一次卞小忠去廁所小解時,邵漢杰就冷不丁地在身後了。卞小忠尿的時候邵漢杰就來抽刀斷水,問他那一次校長跟他講了些什麼。卞小忠尿著問哪一次。邵漢杰說你去郵局寄信那個下午的那一次。卞小忠最怕的是提那天下午寄信的事,只有邵漢杰知道他寄信,他一怕就尿不出了。卞小忠開始狡辯說他沒有在那個下午去寄什麼信,而是想去看看有什麼雜志可以訂閱的。邵漢杰用眼楮盯住他堅持說他是寄信的,這樣卞小忠更害怕,一怕又尿了。如果他不是受校長指派問那個干什麼呢?卞小忠想反正孫耀詞去檢察室了,一去是回不來的,我怕你邵漢杰?他不再回答問題。卞小忠小解後,發現邵漢杰根本沒有小解,他就是來盤問那信的,自己態度一強硬,邵漢杰就拿他沒有辦法。卞小忠想他決不讓邵漢杰拿住把柄,一切要矢口抵賴,他認為和邵漢杰談話是一次交鋒。也是在這次交鋒後,他感到自己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