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梅的眼神,悲傷又遙遠。笄日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那雙眸中似有無盡的愧歉與凝沉,恍惚中蒙上了模糊的感覺,他沒有說話,只能目送這位出塵精靈走出日軒。
荒謬地,他忽然有種直覺︰他的梅姊姊不會再踏進日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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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著點,會有點痛。」
「如果真的只是‘有點’的話,用得著忍嗎?」奕霆的語氣輕松,神情可不見得輕松︰「喂!你們這有沒有腦筋急轉彎還是笑話全集?可不可以借一本來看看?」
「除了一處碎瓷透骨,其他沒什麼大礙。」蒼術手中抓著銀黛色的星塵撒往奕霆血痕斑斑的左腿。碎瓷隨著星塵的觸踫震化為灰,再被蒼術灌下的清液洗去。
「媽呀!這是什麼水?怎麼比抹雙氧水還痛?」奕霆哇哇怪叫,齜牙咧嘴地慘嚎︰「抽筋了抽筋了,哇!老頭你在報復是不是?」
「是的話我用得著這麼麻煩嗎?不知感恩的臭小子。」
「耶!」奕霆拉高了尾音,發現新大陸般嚷︰「原來你也會頂話!真看不出來,外表給人感覺道貌岸然,骨子里原來也是個悶頭騷包!」
蒼術苦笑,活了七八百歲竟給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人類罵做悶騷,偏又不能回罵,真是喪盡了大長老的威嚴。唉!誰叫他們精靈界還得仰賴人家,認了!
他盯著他小腿上那塊不規則狀的瓷片,約莫掌心大小,穩穩地夾在肉里︰「這塊碎渣正好嵌在你腿筋上,化掉它勢必會傷到筋,只能用拔的。」
「那就拔呀!」奕霆已經無力為繼了,再這麼猶豫下去恐怕他要掛了。
「可是……」蒼術左右為難,這小子明不明白其中的嚴重性吶?萬一挑斷了腿筋這絛腿可就廢了欸。
「早拔晚拔都要拔,干脆些。」奕霆臉色蒼白地瞅著蒼術︰「要救精靈界,從這下手。」
蒼術明白他指什麼,他已洞悉他常年保持沉默的因由——他太心軟。
「長老,你選的是最差勁的方法。」奕霆雖帶傷在身,眼神卻仍犀利異常︰「為了保護一、兩位而拖累了整個精靈界,值得嗎?」
「一個是精靈,兩個也是精靈,所有精靈都像我的孩子般,我……狠不下心。」
奕霆將蒼術的掙扎看在眼里,果然,他早就知道是誰召來暴雨的,卻一直隱而不揚。
「為什麼?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延遲的後果啊!」
蒼術沉默了半晌,聲音才帶著回憶想起︰「笄月和笄日是我親手接出轉生池,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我雙手捧著氣息低弱的笄日時內心的震痛。他縮成一團萎靡楚楚地倚著我的手……」蒼術雙手攤張,仿佛昨日重現,仿佛那個先天殘缺的小精靈還躺在他手中。
「笄日是我職任長老六百年來唯一的一位無翅精靈,我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學會說話,他和笄月等于是我扶養大的,我舍不得笄月,也心疼笄日,這種心情和你們人界每個身為人父的人一樣,孩子再不好,也不忍心苛責——」蒼術微駝背,看似千斤重擔沉壓在他肩︰「我知道笄日醉心精靈王子的傳說,但總以為給他些希望並無關系,不料他卻誤認為他就是受難的王子,入了歧途。」
奕霆自小和家人就親,當然了解做父親疼孩子的心,但他的默許不啻是惡災的助因!
「你的袖手旁觀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呀,為什麼不讓他明白你們愛他呢?」
「笄日生來便異常極端,和普通精靈截然兩樣,他只相信他相信的,除了笄月和盼楚,若有人過于接近他,他就會歇斯底里自虐不休,我們只能退得遠遠地,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啊!」蒼術一一揭開曜城秘辛︰「笄月自始至終都不知情,甚至一廂情願地認為弟弟還小不懂事,難免怕生,完全不了解笄日偏極的個性,而笄日對笄月百依百順沒有絲毫異樣,每次我想告訴笄月,剛提個起頭,笄月就誠惶誠恐地保證她會好好照料笄日不會讓他給我們添麻煩,我看見笄月那模樣,總不了了之。」
「曜城的陋規已經存在太久了,久到我無法撼動它一分一毫,精靈界的精靈各有所司,銀杏她們位任指導,我也無權過問她們的教法是否合宜,曜城內的憎恨都是我太優柔寡斷引起,我難辭其咎。」蒼術沉痛地說明︰「如果能逮到教唆者魔尊,或許還能把小日從虛幻的夢境中拉出,但魔尊狡猾善變,利用小日的掩護自由來去,我實在無計可施。」
「所以你就想自外引進不受精靈界種種局限的新勢力來和舊有教條對抗?」
「我自天匠預言中得知五界轉變的契機掌握在四異身上,而這一連串未知自凝戒重現時便已揭開續幕。精靈界的動蕩已是置身之中的精靈們理不清的糾葛,我們需要一雙能看穿重重煙幕的明眼領著我們開啟一扇嶄新的命運之門,沒有你,精靈界真的將淪亡!我老了,能做的事也不多,只能委托你代為擔待,請你務必要救救他們。」
奕霆錯愕地瞪著蒼術緊握著他手的那雙掌,掌心所傳來的,是祈求,是托付,更是個自知來日無多的長者至誠的懇請。
「長老,你這是……」奕霆壓下那抹不祥之感︰「我當然會盡我所能扭轉精靈界的危厄,我也是你們一分子,不是嗎?不管怎樣我是不會退縮的。你大可放心……不,你還是別放心的好,我很會擺烏龍,常搞砸他人拜托的事,你可要提點神盯著,免得出了差錯。」為了掃清心頭的猜疑,他小心翼翼地求證︰「呃……長老,您的身子還硬朗吧?」
蒼術暗感奕霆的有心,笑容微微泛開︰「精靈長老的力量雖比不上各界之尊,但對病菌的免疫力還是有的。」
「哦!我就說嘛!一定是我會錯意了。」
蒼術和藹地瞧著這個心思縝密的孩子,有他在,他的確可以安心了。為了不添加他的壓力,他故意不透露精靈長老也有知曉大限將近的本能。
奕霆一低頭看著自己可憐的腿,不但不再裝模作樣哀聲大喊,反而冷靜地遞個眼神給蒼術︰「長老,來吧!」他似假似真地說道︰「要救精靈界從此下手哦!」
蒼術會心,是啊!是他該克服優柔寡斷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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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軒。
梅香處處,優雅地凝佇著梅樹特有的風骨,伊人立在枝節梅影間,顰眉、輕愁,淡淡憂染眉睫,一如以來,一如他迷戀上她的那一刻。
「盼梅。」
「你來了?」她永遠以這一句迎接他。
「怎麼了?」蘇枋當頭輕問,他察覺到盼梅的不對勁,雖然她神韻如常,幽然未改,但他卻感應到她眼底異樣的寧靜,那不是慣于牽掛的盼梅該有的心情。
盼梅慢慢抬眸,翦翦秋瞳定楮于蘇枋剛正的臉上,許久,才伸出柔荑。
「盼梅!」蘇枋低喊,神魂俱震,因為溫熱的柔軟貼上了他的臉頰。
盼梅雙手捧住蘇枋羞燙的頰,訴語緩緩︰「讓我好好感覺你,好好記住你,可以嗎?」
蘇枋凜悸,這不是盼梅會說的話,他和盼梅一直謹守著無形的禮教,今天她全主動跨越這道藩籬吐出請求,背後必定存著不簡單︰「出了什麼事?盼……」
「噓!」盼梅的食指封住了他的唇︰「答應我這次,別開口。」
她的眼神太平靜,她的微笑太淒涼,蘇枋只覺心跳加速,不是因為那雙縴荑,而是恐懼。他也伸出雙掌,包覆住她的十指︰「梅,有事就告訴我,讓我為你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