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是什麼事呢?」
「Icarus昨晚逝去了。」他的語調很平靜,沒有什麼激動的表現,但我仍然听得出那份悲哀。
「噢!」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動,有人把鋒利的刀刺進我胸口。Icarus側著頭在奏小提琴的黑白片段重現。
「他是自殺的。」
我感到自己體內發出陰寒。
「吃了安眠藥,然後走進車房,開著車子吸一氧化碳。」
「吳先生,我……」我忍不住哭了。
「妳也不用太難過,人死不能復生。」反而是他安慰我。
他再說︰「Icarus的遺書中,希望妳可以來他的葬禮,他說平生沒太多朋友,就只有妳一個。機票我也訂好,只不知妳有沒有可能抽時間飛來維也納一天。我知時間是很倉促,其實昨夜我也嘗試不停地致電給妳,但找不到妳,所以──」
「我會來的,一定會來。」他還未說完我就回答,並把淚抹掉。
「那麼,真的感激妳。」
「其實,Icarus也是我的好朋友。」而且,還是某年某月的情人。
「我會將機票送到府上。」
「好的。」
「還有一件事要拜托妳的。」
「是什麼呢?」
「請妳帶自己一張照片來維也納可以嗎?」
「是……」
「是放在Icarus的棺木中。」
「我明白了,我尊重他。」
「再見。」
「再見。」
假如哭墳是有效的,我願意哭盲自己雙眼來換取他的復活。
向醫院告了三天假,這時候已沒想到工作的責任問題。回家隨便拿一兩件衣物和護照,但始終找不到一張和Icarus的合照。
謗本就沒有和Icarus拍過照,根本就沒有。連擁吻也沒試過,就只有回憶。
飛機是在早上起飛的,但這晚怎睡得著。開著唱機听他送給我的《波希米狂想曲》,听完一遍又一遍。一邊望著最後的一個危地馬拉心事人,像長江水般不停流著眼淚。
最後,終于找到一張六年前在維也納歌劇院門外的半身照片,差不多認不出照片里的開心少女就是自己。連家人也沒告訴,我只身飛到維也納。飛機遲了起飛,所以誤了好幾個小時。
機場的接機室只有一個中國男人,相信他一定是等得很不耐煩的吳先生。我想,他的樣子比他真實年齡年輕得多,也許,如果Icarus可以活到五十歲的話,他就會是這個模樣。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托著下巴,說︰「妳一定是Victoria。」
「吳先生,你好?」
他說因為我的班機延誤了,所以葬禮亦延遲舉行。起初,我以為是說葬禮會在明天舉行,但原來是指今天的黃昏。
「本來是打算在今天下午舉行的,但已壓後至黃昏,因為約了一個神父,所以不能改明天,我們要立刻到墳場。」
「但,吳先生,我手上連一個花環也沒有。」
「Victoria,別擔心,只是一個簡單的葬禮,只有妳,我和神父。」
他替我拿了行李。在車上,我問他︰「他是葬在哪里?」
「他要求將自己埋葬在歌劇院附近的一個小墳場,讓他可以時常听到歌劇院傳來的音樂。」
車廂的氣氛死寂了。
「妳有沒有忘記帶相片來呢?」
「在皮包內。」
「Icarus臨死前的一個月,我們重新建立了父子關系,在這一個月,他時常都提起妳。」
「是嗎?」我在未肯定對方知道多少之前,不敢說太多。
「他說這六年來也約會過很多女孩,但最喜歡的都是妳。」
「其實,我們擁有的日子只有三個月的時間。」我說。
「愛情是不能被時間量度的。一千年的是愛情,三個月的也是愛情。」
「他沒有結婚嗎?」
「和一個歌劇院的演員結了婚,不夠一個月便離婚收場。」
「怎會呢?Icarus對女孩子很溫柔的。」
「是因為他夢囈里叫著妳的名字。哪個妻子會不憤怒?」
「有時,他把自己收藏得太多。」
「看來,妳並不知他對妳是何等痴情。」
「有人的痴情是真實的,但有些人的痴情只是對失物的一種幻想。」
「我想,他是前者。」
「世伯,你怎知呢?」
「因為我妻子死去時我也像Icarus一樣痴情。」
「似乎,Icarus已經原諒了你,是嗎?」
「我想,他的自殺是有計劃的。」
「計劃?」
「對!Victoria,他是一早已決定了。他在多倫多大學突然停學,轉到維也納國家音樂院攻讀,很可能是為了妳。本來,我想把生意結束,退休來維也納陪他,但他一直刻意地拖延我退休的計劃,那是因為他不想我在失去事業寄托時,同時失去唯一的兒子。」
「你認為是這樣嗎?」
「應該沒有錯的。這幾年來只在他那簡單的婚禮上見過他,本來我想我們父子關系在今天也無法補救,誰知他在一個月前邀請我來維也納和他住三、四個星期。在這三、四個星期里,我們盡力建立別的父子要用一生建立的感情。」
我留心听著。
他說︰「每天都在分享回憶,我知道他已經原諒了我。」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死呢?」
「因為婚姻和事業並不能令他重生,慚愧地說一句,我並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只是想在臨死前將可以解開的結都盡力解開,至于沒法子解開的結,就要帶入棺木里。」
他望一望我,像問我明白他的暗示沒有?
車子駛到墳場,是一個寧靜的山丘。
我帶著自己的相片跟在Icarus爸爸的背後。黃昏的太陽疲倦地坐在斜坡上歇息,鳥兒都不知躲到哪里去,只有呼呼的風唱著哀歌,也許是依照著Icarus編作的歌譜所指示,不斷地提升著音調。
雖然我不明白神父在說著什麼,但我知道任他怎樣說,Icarus都不會復活。生命就是這樣,假如你在句子後加上了句號,無論是人為或是天意,文章就會被結束。人生就是盡力地在白紙上寫一篇精彩的,可以見人的文章,盡力減少錯字,因為沒有人可以使用涂改液。
Icarus的父親示意叫我把相片放進棺木里,我看著他像蠟像般僵硬的身體,感覺上,和其他我看過的死尸很不同,因為他是仍然活在我心里。我把照片放進他的手中,他的手很冷。眼淚滴在他的臉上,要和他說最後的一個「再見」了。
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人體百分之七十是水分,相信全都是淚水。
Icarus的父親輕輕地把我拉後,這個深黑色的棺蓋似是隔世的門,把生人和死人分隔開。
他父親沉沉地說︰「我的兒子,安息吧!飛去找你的母親吧!」
從此,Icarus被壓在重重的石碑下,碑上的墓志銘寫著︰「無論怎樣,只要風吹,什麼也不要緊……無論怎樣,只要有風吹……」
一切都來得很倉促,一串串蒙太奇的往事片段在腦海閃過,維也納的初次偶遇,演奏廳內的一首狂想曲。圖書館里相識的雨夜,「寂寞」夜店里他告訴的故事,在聖安德魯內唱過的聖詩,懶洋洋在他家中午睡甚至是我廿一歲生辰的最後一份禮物,充塞在思念的空間。
他說過他一生之中就只有兩種寂寞的旋律節奏,為怕寂寞而走進掌聲,為怕被人悶死而走回寂寞。
我們走回車上,他爸爸將我送到酒店去。
「很多謝妳來探望我的兒子,見他一面,我想他在天國也會感到很高興。」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