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目光相遇,她的眼神帶著詢問,他的則深不可測。
若薇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靠誤打誤撞獲得重要線索的烏龍偵探。她提出了一個很重要,而他卻不願回答的問題。她感覺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你不會喜歡听的。"藍道敷衍道。
"你這麼在乎我對你的看法嗎?"她旁敲側擊地問道。她知道他不會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就算有也是極少一不過只要她激勵得當,說不定還是可以達到目的。
藍道听出她口氣中的挑戰意味,突然覺得想嚇她一嚇,他要將瘡疤揭開,眼見她露出厭惡。
"你奇怪我為什麼從不渴酒?"他問道,口氣輕快犀利,好像鋼刀的鋒刃。"從前我喝的,而且喝得很凶。伯爵說我成天像豬圈里的一頭臭豬。我還很年輕的時候,父親告訴我說紅酒不但可以治療,而且可以預防痛風。反正他本來就有飲酒的習慣,只需一點點鼓勵便使他開始酗酒。那時他忽然開始關心我了,我懷疑是他閑得發慌所以才想找點事來做做。痛風時好時發,沒那麼痛的時候,他就開始不安分了。我還記得剛開始那一天……他手中拿著一瓶酒,把我逼到圖書室的角落。"藍道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為了不激怒他,我喝了一口,後來我才即時發覺原來他打算灌我半瓶。我當然掙扎,可是以一個孩子而言他很壯,我沒有辦法不屈服。只要他的痛風不發作,這種事每天要發生一次。以後只要他開始痛,我就忍不住要感謝上帝。本來他也打算對考林如法炮制,不過大部分時間他都躲得不見蹤影,只有我留下來接受父親的……照顧。"他自嘲地說道,臉上的表情復雜難解,若薇不禁瑟縮。她心中充滿了憐憫。
"你母親,"她的聲音如同枯葉般干澀。"她不知道嗎?"
"她知道,只不過懶得說話。我說過,她情願少和我們接觸。除了偶爾回法國娘家以外,她絕不願意離開倫敦一步。"
"你的祖父母——"
"他們只是懷疑而已。他們住在瑟文的柏克萊堡,不住渥威克。"
"他……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藍道笑了,他的表情透著怨毒,這些回憶始終未被完全埋葬。
"直到我不再抗拒為止。到那時……我就干脆毫無節制地喝了。接下來的兩、三年我都是渾渾噩噩地度過的。你也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副景況。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我母親在鄧戈城死于難產,孩子也沒保住。如果那孩子是我父親的,他大概會比較悲勵吧。"
"你呢?"若薇柔聲問道。難怪,她同情地想道,難怪有時他的眼神會那麼冷漠。難怪他會在倫敦街頭浪蕩。換了誰都想逃避那段記憶。
"親戚們來參加葬禮時,我整整大醉了兩天。等我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已身在隨祖父母回城堡的路上了。他們將我的……問題,歸咎于我體內的法國血統。我戒了酒以後就被送去學校,考林則繼續留在老伯爵身邊。一年後我父親也撒手西歸。"藍道自棄地望了她一眼。"我天生就是要繼承這種高尚的傳統,你也看得出來我深具潛力。"
一時之間,兩人盡皆無語。為了紆解胸口同情的痛楚,若薇有規律地調勻呼吸。她坐在椅子上,搜索枯腸想著該對他說些什麼。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對她已有足夠的信任,願意對她傾訴往事,這個發現使她既喜且憂。藍道,她無聲地呼喚,我該如何幫助你?兩人在緊張的沉默中互相等待對方先采取行動。若薇慢慢推斷出一個結論,只要她表現出同情,那結果必然不可收拾。他是個驕傲的男人,他會覺得那是侮辱。這時若薇根本忘記這是她復仇的大好時機,只要一句諷刺便能夠深深地刺傷他。
"我有點了解你為何想擺月兌鄧戈領地了。"她陪著小心說道。"把過去的包袱拋開是件好事。"她覺得他似乎還有許多事情瞞著她,不過她不願再冒險刺探了。藍道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因她講求實際,抑制同情而輕松下來。
"我想今天就去把這件事情解決。"
"當然了。"若薇立刻贊成,她的口氣中絲毫未曾顯露內心的風暴。
"我會預先做好安排,你一個人在這里幾天不會有事的。"
"我可以自得其樂。"帶我一起去,她很想開口懇求,但又硬生生忍住。
藍道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抬頭挺胸。
"你要不要我幫你叫杯咖啡或巧克力上來?"
"不用了。你直接去就好,我還有些事情要做。"若薇輕輕一笑,對他揮揮手,等確定他已離開之後,便回到自己的臥室,讓胸中奎塞的情緒發泄出來。她還沒掩上房門,心便顫痛起來,臉頰也濕了。她一掛好門,便從內心深處發出啜泣。你怎能為了他掉淚?她自責道,用一手抹去眼淚,坐在罩篷床沿。她試圖回想他對她的所作所為。藍道絕不會同情她或任何人,她懷疑他到底會不會流淚。不僅如此,他還會覺得她的同情使人惡心。但不受歡迎的溫柔仍然像藥一般滲進她的血管,緩緩擴散,軟化了她企圖將他擋開的重重障礙。
兩人匆匆告別,說一些應景的場面話,交換漫不經心的笑容。當馬車駛離客棧時,若薇忽然有一股被遺棄的感覺。我好像是一名水手的情婦,就這樣無可奈何地跟他說再見……他則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他為什麼不?我又不是他妻子,她提醒自己,甚至連情婦都算不上。我無權感覺空虛,也不能強迫他留在身邊。
她也沒有理由覺得自己屬于他。
若薇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覺得度日如年。她不明白原因為何,也不知情況何時轉變至此。從前她巴不得能一個人清靜清靜,如今只希望時間趕快過去,心中充滿了不耐,覺得需要比紙筆和風景更強烈的刺激。客棧里的客人來了又去,等那對來自殖民地的姊妹偕同雙親離去後,連陪她聊天解悶的人都沒有了。洛西客棧有如鄰近的綠野一般平靜。你不會有事的,她憶起藍道曾經這麼告訴過她。就算她被送進修道院,也不會比待在這里更安全了。
她將藍道從英國帶來的那幾本書全都讀遍了——幾部莎士比亞、一本政論選集和一些由女人筆跡抄錄的詩。從那本摩洛哥皮面的本子上的題辭看來,這些十四行詩和拜倫風的詩歌顯然是他某位前任情婦抄給他的。
一天過去了,兩天、三天……不會更久了,不是嗎?她翻閱法國報紙,它和每日出刊的英國報紙不同,它每星期只出三份。客棧老板娘看她無聊得可憐,便要若薇陪她上市場買菜。采購了蔬果、雞蛋和肉類後,她們在九點時休息吃早餐。她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享用巧克力夾心面包,順便觀察哈維居民的交易情形。早晨六點便開始營業的零售店里現已擠滿了顧客。街上淨是駕著馬車的農人、主婦和女僕,大家都在忙著討價還價。街角居然還有個算命的,目前靈異主義正盛行,所以她的生意很好。
"你要不要算算命?"葛太太好心地問她,她注意到若薇一直看著那算命的女人。若薇笑著搖搖頭。葛太太的英語不甚高明,所以她們都是用法語交談。一時之間若薇恍若覺得是在對玫蜜講話,那婦人睿智的眼神和道地的法國腔對她而言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