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總會有好辦法的。」面對她的質問,齊堯只能這麼安慰她,卻找不出什話可以說服她,也說服自己。
「好辦法?你們的好辦法就是殺死我,留下她吧?為什麼留下來的人一定是她?為什麼我和她就只能留下可以接受陽光的那個人?我的生活比她快樂多了,為什麼死的人是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呀!」她越說越激動,幾乎是帶著指責地追問著:「為什麼是我?就因為我不能和你們一樣看見太陽?」
「不是的,不是這個樣子的……」齊堯無力地回答,他低下頭,心虛得不敢看杜麗凱。
雖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兩個人格事實上是完全相等的,沒有誰重誰輕的問題,但齊堯仍然不能否認,在所有的人心里,都是傾向留下李世芬的人格,他們討論的治療重點也是如何「除去」李世芬在夜里的「不正常表現」,完全忽略了夜里的這副軀殼包含著另外一個也會哭、也會笑,甚至于也會愛人、會心痛的女孩子。
為什麼留下來的不能是杜麗凱?
因為她不能和大家一起生活,所以她就理所當然地沒有存在的權利和意義?她就「不正常」?
這個結論,齊堯說不出口。
那太本位、太自私了。他沒有辦法對眼前含淚的女孩宣告她這樣的命運。
「算了。」反倒是杜麗凱放棄了。她似乎是看穿了齊堯心中的想法,不再追問他。松開了原本緊抓著他領口的手,杜麗凱抬起頭看了看天色。
在兩個人交談的時候,月兒早已無聲地被薄雲隱去了身形,夜霧即將散去,天邊泛起魚肚白,使得翠園里的晨霧開始濃了起來。
「又快天亮了。」她微瞇著眼望著天邊,像是貪婪地想多看幾眼混沌未明的天色,然後無奈地微笑,「我要睡了。」
「對不起……」不知怎地,齊堯只想對她說這句話,為了他曾經有過任何一絲絲打算「消滅」這個「杜麗凱」的念頭。
「你很善良。」杜麗凱回頭朝著齊堯笑了笑,頑皮地撥弄著他額前垂下的發。「除了小奇,你是我第二個認為善良的人。雖然你們都想殺死我,不過,也許我會喜歡上你喲!」
「這……」完全「杜麗凱式」的大膽表白,反而教齊堯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才好。
「再見了,下次見。」露出了最後一個微笑,杜麗凱的身子一軟,向後倒了下去。
齊堯連忙伸出手臂去接,她已經睡著了。
「再見。」看著她尚顯稚氣的年輕臉龐,齊堯低聲對著懷中的女孩說著。
太陽已經從海平面露出半個臉來了,翠園的一角開始布滿了銀光,在自己懷中熟睡的人是杜麗凱,或者已經是李世芬了呢?
多用點心,好好觀察翠園里的病患吧!也許你真的可以有多一點的心得。
此刻,齊堯突然想起了要來這個小島前,張維銘對自己說的話。
在翠園里,他到底還會看到什麼呢?
第四章
「妳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嗎?昨天妳睡著之後,又做了什麼事,還是作了什麼夢?要不要再回想看看?」坐在小小的詢問室里,齊堯低聲誘哄著正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李世芬。
昨天夜里,他明明親眼看見了杜麗凱呀!還和她談了那麼久的話,這一切的經過,李世芬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沒有呀!我什麼也不知道呀!」李世芬回答著,雙眼中滿是迷惑。
今天詢問室的燈光很亮,李世芬雖然因為夜里被「杜麗凱」用去了太多體力,但這一次倒是還保有著些許清醒的神智,不再如同以往那樣昏昏沉沉的,可以清楚地回答齊堯的問題,但是仍然是十分無辜的口氣,似乎對自己晚上的所做所為完全沒有任何記憶。
「要不要想想看?」齊堯從一旁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支大紅色的口紅,是在一般的開架式商店可以輕易買得到的品牌。
這是杜麗凱昨夜擦的口紅,是十分鮮艷搶眼的辣椒紅,正如同她的個性,教人看一眼就很難忘懷。
從第一次杜麗凱自病房逃月兌開始,一連好幾個夜晚,齊堯都會在花園里遇到偷溜出來的她,就像是她故意在等待著自己一樣。
齊堯一直沒有告訴別人這件事,在安全的前提下,醫院也逐漸不再禁止杜麗凱夜里溜出病房。畢竟依她那樣外向好動的個性,如果仍然被關在狹小的病房里,也未免太過可憐了。
懊怎麼治療這兩個人格呢?齊堯和其它醫生們也傷透了腦筋。
醫治人格分裂的第一步,需要兩個人格彼此先互有認知,如果欠缺了這一點共識,非但醫治矯正的過程會困難重重,就算真的治好了,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等到將來不知哪一天,只要有某些特定的暗示出現,另外一個人格仍然會立即顯現出來,情況反而更加危險。
依目前的狀況,杜麗凱對白天的李世芬人格已經早有意識了,而困難的是,李世芬對杜麗凱的存在似乎仍然處于懵懵懂懂的狀態,再這麼下去,終有一日,李世芬的人格一定會被比較強烈的杜麗凱所吞噬,而這樣的結果是他們所不期望見到的。
想到這里,齊堯不由得嘆了口氣。
真的只能留下李世芬嗎?
他發現自己開始偏袒杜麗凱了。就像是自己有兩個妹妹,雖然都很重要,但做哥哥的總是比較偏愛好動、外向的搶眼小ど女一樣。
所謂的醫治、矯正,難道就是只能留下那個和其它人一樣的個性和人格嗎?只能在夜里生活又如何呢?
好辦法?你們的好辦法就是殺死我,留下她吧?
為什麼留下來的人一定是她?為什麼我和她就只能留下可以接受陽光的那個人?
為什麼是我?就因為我不能和你們一樣看見太陽?
齊堯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杜麗凱時她對他的質問,只覺得心虛不已。
大家的決定,真的是對的嗎?為了留下一個人,真的要犧牲另一個嗎?有沒有別條路可以走呢?他也不知道了。
「口紅?」看著桌上那支用了一半的口紅,李世芬呆愣了一下。
「嗯,有沒有用過它、或者是見過它的記憶?」齊堯又問了,他打開口紅的蓋子,讓李世芬湊近聞了聞,希望口紅帶著人工色料的獨特香味可以在她的意識水潭撩起些許波紋。
「她又出來了對不對?」突然,李世芬的嗓音轉為尖銳,她紅著臉龐問著。但語氣中只有肯定,听不出什麼疑問的意思。
「她?」听到她的話,齊堯追問。看樣子,她是想起什麼了。
「當然是她,那個女人!」李世芬抬起頭對著齊堯指控著,「那個專在夜里佔據我的身體的鬼怪,要不是她,我怎麼可能變得這麼慘?」口氣中滿是怨恨,雙眼也布滿了血絲。
「那不是鬼怪呀!」齊堯連忙解釋:「她只是妳的另一個潛意識人格,不是什麼邪魅,只要妳的心理調整好了,她也就不會總是在夜里出現了。」
李世芬對杜麗凱終于有了意識,雖然很令齊堯感到興奮,但她的反應卻教他十分意外。
原本以為依李世芬的個性,可能會失措、哭泣、恐懼,沒想到她卻是這麼地怨恨。為什麼要把另一個自己當作鬼怪看待呢?而自認和鬼怪共存的她,又是多麼地恐懼和自厭?
「不是嗎?」一反平日的溫順,李世芬繼續質問︰「要不是她,我怎麼會被人關到這個小島來?要不是她,我才不會白天像個病奄奄的廢人!要不是她,我就不會被人說是神經病!」口氣中充滿了怨毒。「她以為我睡著了,就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