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侍衛肅聲向內稟告︰「太子殿下,原家大小姐來了。」
屋內靜默了片刻,才傳來低沉的聲音︰「請她進來。」
侍衛這才伸手為原嘉寧抬起了簾子,恭敬道︰「原小姐,請進。」
錦心和錦英也想跟著進去,卻被侍衛伸手攔住了。
錦心擔心地喚道︰「小姐?」
原嘉寧回頭看了看她們倆,搖搖頭,說︰「我沒事,你們在這等一等吧。」
原嘉寧明白,如今的太子殿下今非昔比,身分尊貴,等閑人等是不能與他同處一室的。
原嘉寧踏進屋內後,侍衛立即又放下了簾子,屋內屋外頓時隔成了兩個世界。
屋內靜謐無聲,只有滿眼慘白的顏色,堂屋正中停放著柏木棺材,棺材旁的草席上跪著一名少年。
今年剛剛十五歲的太子殿下和原嘉寧一般年紀,還只是個身形縴瘦的少年,他臉上的青澀還未完全褪去,眉眼的沉郁里也還有著少年人不會掩飾的傷痛。
玄淵穿了一身青色緞子長袍,緞子樸素無華,沒有任何花紋,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最簡樸的衣裳了。
身分所限,他並不能公然為生母吊孝,更不能披麻戴孝替她送葬,悄悄地來為生母祭拜,大概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極限,再多就會受到玄昱的干涉了。
原嘉寧進來時,玄淵抬起頭,兩人的視線交會,在原嘉寧印象中那個沉穩謙和的少年不見了,她驚異地看著眼前面容冰冷,眼神冷酷,甚至帶著些許受傷野獸嗜血光芒的少年,這讓她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顫。
皇宮果然是個扭曲人性的地方,她原來文雅端方的弟弟原瑯,怎麼短短兩年就被扭曲成了這副模樣?
但是看著玄淵被凍得隱隱發青的臉色,原嘉寧終究還是不忍地走上前,將手中的大衣披到他背上,柔聲說︰「殿下,夜深了,您還是回去吧。」
且不說玄淵私自出宮祭拜生母是否合乎禮儀,按照規矩,太子是不得無故外宿的。玄淵祭母的理由雖然很合理,卻無法對外人公開解釋,況且太子所處的東宮里有東宮官員,時刻盯著太子的一言一行,容不得他出半點差錯。
玄淵卻一直低著頭,並沒有任何回答,就在原嘉寧正想要繼續勸說時,她的手忽然被人拽住,就在她的驚呼聲中,她被人緊緊抱住,踉蹌著跪倒在玄淵的身前,玄淵的手就那樣緊緊勒住了她的後背。
「小姐?小姐?」听到她的驚呼,守在門外的錦心急忙要沖進來,卻被侍衛單手就阻攔住。
「原瑯。」埋在原嘉寧肩膀里的少年沉悶地說。
「什麼?」原嘉寧不解。
「叫我原瑯。」
「啊?」原嘉寧有點迷糊,說︰「您現在是太子了,怎麼還能叫您原瑯呢?那樣就太不敬了,也會惹麻煩的。」
「叫我原瑯!」少年聲音嘶啞地低訴著︰「求你,寧姊姊。」
原嘉寧感受到了他無法言訴的孤獨和悲傷,以及那種尷尬身分帶來的壓抑和絕望,她忍不住伸手模了模他的頭,就像小時候那樣,說︰「大哥兒,你如今身分尊貴,不要再固執了,要想開點。」
原嘉寧原本有三個弟弟,原瑯、原嘉衍、原嘉衡,她平時喜歡跟隨長輩叫他們大哥兒、二哥兒、三哥兒,她喜歡這種稱呼所帶來的親昵感。
只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她印象里的「大哥兒」了吧?
「叫我原瑯。」太子殿下依然固執地要求著。
原嘉寧無奈地笑笑,他從小就這樣,雖然外表文雅,像個小大人,但自己認定的事就絕對不會改變,固執得讓人頭疼呢。
「原瑯。」她輕輕地喊他。
第1章(2)
玄淵抱緊原嘉寧的手頓了一下,隨即他又抱得更緊,好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後一根可以救命的浮木,再也不想放手,也無法放手。
她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如果放開她,那種殘忍、冷酷的絕望感大概會徹底毀了他吧?
沒有人知道此時出現的原嘉寧對于玄淵意味著什麼。
在他剛剛被立為太子,在他被眾人的恭賀喧鬧圍繞時,就算他再沉穩謙和,十五歲的少年也不免被恭維得有點飄飄然,然而就在此時他卻突然收到了生母去世的消息,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狠狠打破了他的虛榮美夢,他從雲霄跌入了地獄,他瞬間明白了生母為何會突然死去──這是他成為太子的代價!
如果被世人知道了太子的生母是大臣的小妾,是皇帝和大臣的小妾私通下的私生子,那太子的地位還能保住嗎?別說保了,太子能不能立都是個問題。
玄昱不會容許自己所立的太子有個身分尷尬的生母,更不能讓他的出身成為丑聞,所以,葉姨娘必須死。
如果玄淵只是一位普通皇子,或許玄昱還會容許葉姨娘苟活著,但是一旦確立玄淵做了自己的繼承人,那麼葉姨娘就再沒有任何活路了。
這一點,原修之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沒有出手阻攔。
只要玄昱立玄淵做了太子,那麼處死葉姨娘就是必須要做的事,否則國之儲君地位不穩,後患更多。
玄淵跪在葉姨娘的靈柩前,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明白了何謂「皇家無親情」。
天寒地凍,他的心卻更冷。
他前所未有地迷惘了。
他的前途,就是這已注定好的無情帝王路嗎?他成為太子的第一步,就是以生母之命換來的,那他日後要正式登基做皇帝,還需要多少的鮮血和人命來獻祭?
就在他陷入自己詭譎殘酷的思緒中時,原嘉寧突然來了,帶著她一如往常的溫柔體貼,那是比他的生母更讓他依戀耽溺的溫柔啊。
只比他大了半個月,卻從小就愛以大姊姊身分自居的少女,自小就帶給了他太多的溫暖和美好,如果說原府只有一樣東西令他不舍的,也就是原嘉寧了吧?
十五歲的少年,正站在人生最危險的岔路口,再往前走,或許一步天堂,也許一步地獄。少年人情感沖動大于理智,如果不是原嘉寧的到來,喚醒了他的理智,或許陰森的執念就會從此深駐他的心底,等待有一天毀滅了他。
而此刻他懷抱著原嘉寧,感受少女獨特的柔軟和芳香,他那冰冷扭曲的心,總算又有了一絲絲屬于人間的溫度。
屋里再次靜默下來,只有外面的風聲呼嘯而過。
「叫我原瑯,」良久之後,他才喃喃地說︰「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弟弟。」
此刻他是太子,日後他會是皇帝,他的心里卻只有原嘉寧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他要以弟弟的身分保護她一輩子,不允許她被任何人欺負,庇護她一生平安喜樂。
三日後。
原嘉寧正坐在花窗下的美人榻上做針線活,榻下燃著兩個火盆,讓屋里暖融融的。
外面已經不下雪了,但是正值化雪之時,天氣更冷,人們通常不會外出,都躲在屋子里。
原嘉寧在為原瑯縫制素白的棉布內衫,這是那夜原瑯要求的,他不能公然為生母守孝,便想將孝衣穿在里面。幸好原嘉寧自從學習做女紅後,就開始為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做衣裳,做這種簡單的針線活,難不倒她。
她能明白原瑯不願宮中尚衣局的人為他做內衫的理由,畢竟他的隱私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是,原嘉寧多少還是有點困擾,再怎麼說,如今的原瑯已不是她的弟弟,他叫玄淵了,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太子殿下,她為他做內衫,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原嘉寧一邊困擾著,一邊快速地飛針走線,只要想到他困獸一般孤獨絕望的眼神,她就覺得無法放下他不管,也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