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司機SAYHELLO。」蘭生溫文儒雅地向司機說了聲「嗨!」,然後四平八穩地坐在瑪姬身旁的座位上。「順便換換視野。」
車子行經一個急轉彎,重心不穩的瑪姬在許多人的驚叫聲中狼狽地倒向前面擋風玻璃,幸而背後有一雙手牢牢地拉住她,將她甩到座位上。
「謝謝你……」瑪姬扶扶有些滑動的眼鏡,面紅耳赤地向一臉得意的蘭生道謝,隨即又站了起來。「各位都看到我剛才的錯誤示範了,所以請各位如果到前面坐的時候要留心,這種游覽車的台階比較高,請小心。」
說完之後,她手忙腳亂地坐正了身子,繼續說下去︰「奧地利以前是由公園組成,所以它有一圈圈的城牆,在歐洲這種現象很普遍,在以後幾天我們都可以看到。現在的馬路大都是根據以前的城牆拆除之後原地所建的,所以奧地利的人常說我住第幾圈——RING——你住哪一圈。我們現在所在地就是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大家應該知道維也納是最出名的音樂之都。」說到這里她轉頭往後頭望了望,果然不出所料,幾乎所有的人不是已經睡著,就是睜著迷蒙雙眼昏昏欲睡。「看來大家在飛機上都沒有睡好,那我就等大家休息夠了再做介紹好了。」瑪姬說完將麥克風關掉,翻閱著公司所編印的行程表。
「你不睡一會兒嗎?」蘭生看她如此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份他早已看過千百回的行程表,好奇地問道。
「我在飛機上睡夠了,你呢?」瑪姬將行程表折疊好放進背包中,若有所思地望著前頭冷清的街道。
「睡不著,大概是太興奮了吧!」蘭生淡淡地回答。
「唔,那你應該到巴黎去,在那里你會發現原來生活是可以如此的悠閑自在。」瑪姬微笑地建議著。
「你當領隊很久了嗎?」蘭生好不容易才找到話題。
「很久了,大概五年多了。」她爽快地答道。
「那你一定到過很多地方,環游世界一周了嗎?」
瑪姬眨了眨眼。「還沒有。我們帶團時去的地方根本不算數,因為背著很重的責任,所以也失去了觀光的興致。我常在想,等哪一天我從這個工作退下來時,我一定要背著背囊好好地玩一玩。」
「我想你一定會達成願望的。」蘭生用手指在窗戶玻璃上畫了畫。「事實上我並不怎麼在乎是到哪里玩,我只是想逃開而已。」
「逃開?工作壓力嗎?」瑪姬同情地看著他。
「那倒不是,是家庭壓力。」蘭生自己說完又連連搖著頭。「說是家庭壓力倒也不盡然,我想是由于自己心境的變化吧!」
「噢!」瑪姬並不了解,事實上她也不想去弄清楚他的心境變化跟自己有什麼關系。公私分明一直都是她最引以為豪的優點。而在旅程中所遇到的任何化學變化,在回歸現實的一面時,剩下的大概只有不堪回首的苦澀了。因為前輩的例子和慘痛教訓太多了,所以她向來都和客人保持很冷淡的主雇之間的關系。
「我想是因為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家人的身上了。我們一家人很親的,父母是典型的好父母,哥哥、弟弟和唯一的妹妹也都很優秀。從小我就不喜歡跟外人交往,因為我覺得擁有家人就足夠了。」蘭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他對自己竟然向還是個陌生人的瑪姬吐露心聲這件事,一點也不覺得突兀。
瑪姬咬了咬下唇,禮貌地笑笑。「很令人感動。」
「然後開始有變化了,先是竹影,噢,我家的孩子命名是采用梅蘭竹菊四君子,大哥梅生,我是蘭生,妹妹竹影,還有老麼菊生。竹影從小就是弱勢,因為夾在我們三個男孩之間,她這個唯一的獨生女被我們管得死死的。」蘭生想起來仍會止不住笑地說道。
「竹影背著我們交男朋友,甚至堅持要嫁給他。這使我們全家陷入大恐慌之中,所以我們三兄弟找了那個男人,他叫亞力,有不少麻煩,但竹影終究還是嫁給他。」蘭生莫可奈何地搖搖頭。「幸好亞力很疼惜竹影,否則我們兄弟不把他大卸八塊才怪!」
瑪姬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地坐在那里,對蘭生所描述出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樣板家庭感到陌生。
「然後是大哥梅生,他最近結婚了。我實在想不通,他這個口口聲聲要做個自由自在的單身漢的人,卻也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決定拋開一切,跟裕梅結婚。甘願從此被人貼上‘神秘的梅’的丈夫的標簽。」
「神秘的梅?」瑪姬感到有些耳熟地問道。
「她拍了很多廣告、電器、化妝品還有服裝……」
「啊,我想起來了,她是你大嫂?」瑪姬舉起手制止他說下去。「我常在電視上看到她的廣告片。」
「嗯,接連著竹影、大哥都結了婚,我越來越感到無法理解。如果每個人都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另一半而出生,那對于兄弟姊妹之間的手足之情又何必太在意呢?再加上我爸媽現在決定打鐵趁熱的逼我去相親,所以我只好逃到這個他們追不到的地方。」蘭生說完之後才發現有絲絲的苦澀正不斷地自心底流泄出來。
「噢,于先生,抱歉,我要到後面去看看其他團員,失陪了。」瑪姬朝他點點頭,很快地站起來向後頭走去。
第三章
瑪姬面帶微笑地在車上狹窄的通道中徐徐前進,其實她根本沒有起身的必要,只是她覺得自己必須趕快離開那里,因為她已經快要受不了而尖叫了。
听別人描述他們各自的家庭生活是件很難過的事,更何況那個于蘭生所說的——慈藹的父母、兄友弟恭的手足——對瑪姬而言,就像淬著劇毒的利針般地戳刺著她的心窩。
因為,這些都是她自小希冀擁有卻總是得不到的!
在後頭空置著的座椅上坐妥,瑪姬視而不見地盯著窗外逐漸多了起來的自行車和悠哉悠哉踩著踏板,準備去上班上學的人們。
記憶里,自己的父母從來就不像教科書或電視電影中的樣板,她閉上眼楮一再任那些不請自來的片斷在腦海里如走馬燈般地回旋。
總是驚天動地的吵鬧聲伴隨著餐具器物落地的震動,然後是一長串的咒罵加上母親永無止境的啜泣。
「瑪姬,媽媽這輩子忍氣吞聲忍耐到今天就是為了你,你千萬要為我爭氣,否則媽媽的犧牲就沒有價值。」母親玉貞在每次哭泣的空檔,拉住瑪姬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這些話,而這些話從瑪姬懂事的那天起,就成了她拋也拋不掉的重擔。
「媽,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忍下去呢?從前我還小,可是現在我已經可以養活你了,你為什麼不干脆跟我一起搬出去住呢?」在瑪姬成為出色的領隊之後,二十幾年來的頭一次,她不再沉默地聆听母親的訴苦,繼而說出自幼就存有的念頭。「媽,既然爸已經不顧你的感受,你又何必這樣為他死守這個家?」
玉貞明顯地受到震憾,她茫茫然地呆立了半晌,然後爆出了比哭還難听的笑聲。「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為什麼要搬出去,我搬出去不就表示我輸了?這二十幾年來,只要我不踏出這個家一步,我永遠就是貝家的女主人,那個狐狸精就算纏死你爸爸也沒有用,她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名份,永遠只是個用錢買來的家妓而已。」
「媽,或許她並不在乎那個貝太太的名份啊,這年頭這種女人多的是!」瑪姬有些煩躁的勸著母親,對母親的偏執感到束手無策。